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七种武器之长生剑 1 小说:古龙《长生剑》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第一回 风云客栈 黄昏。 石板大街忽然出现了九个怪人,黄麻短衫,多耳麻鞋,左耳上悬着个碗大的金环,满头乱发竟都是赤红色的,火焰般披散在肩上。 这九个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容貌虽然不同,脸上却全都死人般木无表情,走起路来肩不动、膝不弯,也像是僵尸一样。 他们慢慢地走过长街,只要他们经过之处,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连孩子的哭声都被吓得突然停顿。 大街尽头,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挑起了四盏斗大的灯笼。 朱红的灯笼,漆黑的字。 “风云客栈”。 九个赤发黄衫的怪人,走到客栈门前,停下脚步,当先一人摘下了耳上金环,一挥手,“夺”的,钉在黑漆大门旁的石墙上。 火星四溅,金环竟嵌入石头里。 第二人左手扯起肩上一束赤发,右掌轻轻一削,宛如刀锋。 他将这束用掌缘割下来的赤发,系在金环上,九个人就又继续往前走。 赤发火焰般在风中飞卷,这九个人却已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就在这时,暮色中却又驰来八匹健马,马蹄踏在石板大街上,如密雨敲窗,战鼓雷鸣。 马上人一色青布箭衣,青帕包头,脚上搬尖洒鞋,系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一个个全都是神情剽悍,身手矫捷。 八匹马在风云客栈门前飞驰而过,八个人同时一挥手。 刀光如闪电一般一亮,又是“夺”的一声响,海碗般粗的旗杆上,已多了八柄雪亮的钢刀。 刀柄犹在不停地颤动,柄上的红绸刀衣“呼”的一声卷起。 八匹马却已看不见了。 暮色更浓,大街上突又响起了一阵蹄声,仿佛比那八骑驰来时更急更密。 但来的却只有一匹马。 一匹白马,从头到尾,看不到丝毫杂色,到了客栈门前,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大家这才看清马上的人,是个精赤着上身的虬髯大汉,一身黑肉就像是铁打的。 这大汉收缰勒马,看见了门侧的金环赤发,也看见了旗杆上的八把刀,突然冷笑了一声,自马鞍上一跃而下,左右双手握住了两条马腿。 只听他吐气开声,霹雳般一声大吼,竟将这匹马高高地举了起来,送到门檐上。 白马又一声长嘶,马鬃飞舞,四条腿却似已钉在门檐上,动也不动。 虬髯大汉仰天一声长笑,撒开大步,转瞬间也已走得不知去向,只留下一匹白马孤伶伶地站在暮云西风里,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长街上已看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都闭上了门。 风云客栈中也寂无人声,本来住店的客人,看到这一枚金环、八柄钢刀时就早已从后门溜了。那匹白马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西风里,就像是石头雕成的。 这时静寂的长街上,忽然又有个蓝衫白袜,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施施然走了过来,神情仿佛很悠闲,但一双眸子里却闪着精光。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到客栈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长叹道:“好马!端的是好马!只可惜主人无情,委屈你了。”他背负着的手突然一扬,长袖飞卷,带起了一阵急风。 白马受惊,又是一声长嘶,从门檐上跃下。 这中年文士双手一托,竟托住了马腹,将这匹马轻轻放在地上,拍了拍马腹,道:“回去载你的主人来,就说这里有好朋友在等着他。” 白马竟似也懂得人意,立刻展开四蹄,飞驰而去。 中年文士随手拔下了门侧的金环,走入客栈,在旗杆上一敲。 八柄钢刀立刻同时落了下来。 中年文士长袖又卷,已将这八柄刀卷在袖里,沉声道:“掌旗何在?” 客栈中突然掠出一条瘦小的人影,猿猴般爬上旗杆,一眨眼间人已在杆头。 杆头上立刻有一面大旗飞卷而出。 雪白的旗帜上,绣着条张牙舞爪的乌黑长龙,仿佛也将破云飞去。 夜。 无星无月,云暗风高。 院子里却是灯火通明,还摆着一桌酒。 中年文士正在曼声低吟,自斟自饮,忽然举起酒杯,对着院外一株大榕树笑了笑,道:“久闻苗帮主有江海之量,既已来了,为何还不下来共饮一杯?” 榕树浓阴中,立刻也响起了一阵夜枭般的怪笑声,一条人影箭一般射下来,落在地上,却轻得像是四两棉花。 这人狮鼻阔口,满头赤发,耳垂却戴着三枚金环,人已落下,金环还在不停地“叮当”作响,正是赤发帮的总瓢把子,“火焰神”苗烧天。 他的一双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盯着这中年文士,沉声道:“阁下可是青龙会中的公孙堂主?” 中年文士长身抱拳,道:“正是公孙静。” 苗烧天夜枭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大笑道:“果然不愧是青龙会的第一号人物,好亮的一双招子。” 突听马蹄响,如密雨连珠般急驰而来。 苗烧天两道火焰般的浓眉皱了皱,道:“小张三也来了,来得倒真不慢。” 马蹄声突然停顿,一人朗声笑道:“青龙老大的约会,江湖中有谁敢来慢了的?” 朗笑声中,一个人已越墙而入,一身雪白的急服劲装,特地将衣襟敞开,露出坚实强壮的胸膛,却比衣裳更白。 苗烧天一挑大拇指,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白马小张三,几年不见,你怎么反倒越长越年轻,越长越漂亮了!老苗若有女儿,一定挑你做女婿。” 白马张三淡淡道:“你就算有女儿,也没有人敢要的。” 苗烧天瞪眼道:“为什么?” 白马张三道:“像阁下这副尊容,生出来的女儿也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苗烧天瞪着他,瞪了半天,道:“今天我们是专做买卖的,要打架也不必着急。” 白马张三道:“要喝酒呢?” 苗烧天大笑道:“那就越急越好了。来,咱们哥儿俩先来敬公孙堂主三杯。” 公孙静笑了笑,道:“在下酒量不好,不如还是让在下先敬三位一杯。” 苗烧天又皱了皱眉,道:“三位?” 只听对面屋脊上一人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既然都已来了,赵某怎敢来迟?” 苗烧天道:“太行赵一刀?” 他已用不着再等人回答。 他已看见了一柄雪亮的刀,快刀! 没有刀鞘。 雪亮的刀就插在他的红腰带上。 青布箭衣,青帕包头,一条腰带布比苗烧天的头发还红,恰巧和他血红的刀衣相配。 公孙静目光却像是他的刀,刀一般从他们脸上刮过,缓缓道:“青龙会发出了十二张请帖,今夜却只到了三位,还有九位莫非已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好,问得干脆。” 公孙静道:“三位不远千里而来,当然不是来听废话的。” 赵一刀道:“的确不是。” 苗烧天狞笑道:“还有那九位客人,至少已有三位不会来了。” 赵一刀道:“是六位。” 苗烧天道:“青竹帮、铁环门和太原李家来的人是我做了的。” 赵一刀道:“十二连环坞、长江水路,和辰州言家拳的三位朋友,半路上忽然得了怪病,头痛如裂,所以……” 苗烧天道:“所以怎么样?” 赵一刀道:“他们的头现在已不疼了。” 苗烧天道:“谁替他们治好了的?” 赵一刀道:“我。” 苗烧天道:“怎么治的?” 赵一刀道:“我砍下了他们的脑袋。” 他淡淡地笑着道:“无论谁的头被砍下来后,都不会再疼的。” 苗烧天大笑,道:“好法子,真痛快。” 白马张三忽然道:“万竹山庄和飞鱼塘来的两位前辈,只怕也不能来了。” 苗烧天道:“哦?” 白马张三道:“他们都已睡着,而且睡得很深很沉。” 苗烧天道:“睡在哪里?” 白马张三道:“洞庭湖底。” 苗烧天大笑道:“妙极,那里睡觉不但凉快,而且决不会被人吵醒。” 白马张三淡淡道:“我对武林前辈们,一向照顾得很周到的。” 赵一刀道:“该来的人,想必都已来了,却不知青龙会的货在哪里?” 公孙静微笑道:“好,问得干脆。” 赵一刀道:“堂主专程请我们来,当然也不是为了要听废话的。” 公孙静慢慢地点了点头,道:“的确不是。” 赵一刀道:“堂主是不是想先听听我们的价钱?” 公孙静道:“现在还不急。” 赵一刀道:“还等什么?” 公孙静道:“这批货我们得来不易,总希望出价的人多些,出的价才会高些。” 苗烧天瞪眼道:“堂主还要等人?” 公孙静道:“莫忘记本堂还有九位客人要来,几位阁下却只做掉了八位。” 苗烧天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公孙静笑了笑,道:“是个头既不疼,也不会睡着的人。” 苗烧天冷笑道:“老实说,这批货赤发帮已势在必得,无论再有什么人来,也一样没用。” 白马张三冷冷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公道,只要赤发帮的价钱高,这批货自然归赤发帮。” 苗烧天厉声道:“莫非你还想抢着出价?” 白马张三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苗烧天霍然长身而起,瞪着他,耳上的金环又在叮叮作响。 突听车辚马嘶,一辆六匹马拉的华丽大车,停在门外。 四个挺胸凸肚的彪形大汉,跨过车辕,一跃而下,躬身拉开了车门。 过了半晌,才有个面白无须、痴肥臃肿的白胖子,喘着气从车厢里出来,还没有走到三步路,已累得气喘如牛。 他身后还有个又高又瘦的黑衣人,像影子般紧紧跟着他,一张焦黄的脸,两只眼睛凹了下去,像是个痨病鬼,但脚步却极轻健,腰上挂着对铁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对弧形剑。 这种外门兵刃不但难练,而且打造也不容易。江湖中使这种兵刃的人一向不多,能使这种兵刃的,十个人中就有九个是高手。 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三双锐利的眼睛立刻盯在这对弧形剑上。 白马张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人是谁?” 公孙静道:“苏州万金堂的朱大少。” 白马张三道:“他的保镖呢?” 公孙静微笑道:“恐怕他只是个保镖的。” 白马张三沉吟着,霍然转向赵一刀,道:“他是不是从你那条路上来的?” 赵一刀道:“好像是。” 白马张三道:“他的头怎么不疼?” 赵一刀道:“他就算头疼,我也治不了。” 白马张三道:“为什么?” 赵一刀淡淡道:“他的头太大了。” 朱大少已经坐下来,却还是在不停地擦着汗,喘着气。 他一共也只不过走了二三十步路,看来却像是刚爬过七八座山似的。 那黑衣人也还是影子般贴在他身后,寸步不离。一双鹰爪般干枯瘦削的手,也始终未离开过腰边的那对奇门弧形剑。 他深凹的漆黑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嘲弄之意,仿佛正在嘲笑着眼前这些人,为什么要来白跑这么一趟。 风云客栈的灯笼在风中摇荡,苗烧天耳上的金环犹在叮当发响。 白马张三似乎觉得有些寒意,悄悄地将自己敞开的衣襟拉紧了些。 赵一刀却在看着面前的酒杯沉思,心里仿佛有个很大的难题要他来下决定。 没有人说话,因为彼此之间都充满敌意。 公孙静却显然很欣赏他们这种敌意,长长地松了口气,微笑着道:“四位纵不相识,想必也已彼此闻名,用不着我再引见了。” 苗烧天道:“的确用不着。” 白马张三道:“我们本就不是来交朋友的。” 苗烧天斜眼盯着他,道:“就算本来是朋友,为了这批货,也不是朋友了。” 白马张三冷笑一声道:“苗帮主一向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也冷笑了两声,道:“现在人既已到齐,货呢?” 公孙静道:“当然有货的,只不过……” 苗烧天道:“只不过怎么样?” 公孙静道:“青龙会做生意,一向规规矩矩,讲究的是童叟无欺,现金交易。” 苗烧天道:“好!” 他一拍手,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就已忽然自黑暗中出现,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麻布包袱,分量显然不轻。 这时门口已又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那虬髯大汉双手高举着个大铁箱,一步步走了进来,黑铁般的肌肉一块块凸起,每一步踩下去,地上就立刻多出个很深的脚印。 公孙静微笑道:“金环入墙,白马啸风,在下一见,就知道赤发九杰和金刚力士都已来了。” 白马张三道:“莫忘了还有急风八刀。” 赵一刀终于抬起头笑了笑,道:“河东赤发,河西白马,全部财雄势大,太行快刀怎么敢来争锋,这批货,咱们兄弟就算放弃了。” 苗烧天仰面狂笑道:“好,赵老大才真的是明白人。” 他笑声忽然停顿,目光火焰般盯着朱大少,沉声道:“却不知万金堂的少主人意下如何?” 朱大少的喘息总算已停止,正在凝视着自己的手,就好像一个少年在看着他的初恋情人的手儿一样。 可是他还是回答了苗烧天问他的话,他反问道:“你在问我有什么意见?” 苗烧天道:“哼。” 朱大少道:“我没有意见,我一向很懒得动脑筋。” 苗烧天面上已现出怒容,道:“没有意见?有没有金子?” 朱大少道:“有。” 苗烧天道:“带来了多少?” 朱大少道:“你想看看?” 苗烧天道:“这里一向讲究的是现金交易。” 朱大少道:“你已经看过了。” 苗烧天道:“在哪里?” 朱大少道:“我说出来的话就是现金。” 苗烧天的脸沉了下来,道:“所以你说多少,就算多少?” 朱大少道:“不错。” 苗烧天道:“我若出价十万,你就说十万零一百两?” 朱大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苗烧天的目光,忽然移向那对弧形剑。 那九个麻衣赤发的怪人,已悄悄展动身形,将朱大少包围。 朱大少却还是在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好像世上除了这双手外,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看的东西。 突听“叮”的一声,金环相击,苗烧天的手已向弧形剑抓了过去。 他出手快而准。 他从未想到还有一双手比他更快——一双肥胖而保养得极好的手。 他的手还未搭上弧形剑,这双手已忽然间将耳上的金环解下来。 ------------ 七种武器之长生剑 2 第三回 杀人金环 门外风景如画。 暗褐色的道路,从这里开始蜿蜒伸展,穿过翠绿的树林,沿着湛蓝的湖水,伸展向闹市。 远山在阴暝的天色中看来,仿佛在雾中,显得更美丽神秘。 这里距离市镇并不远,但这一泓湖水,一带绿林,却似已将红尘隔绝在远山外。 白玉京长长的呼吸着,空气潮湿而甜润,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喜欢这地方。” 方龙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欢这地方。” 白玉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龙香道:“这里通常都不欢迎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为什么例外?” 方龙香道:“无论谁,只要是住进了这里的客人,客人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能反对的。” 白玉京道:“若要杀人呢?” 方龙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谁要杀人,杀的是谁了。” 白玉京冷冷地道:“这倒真是标准生意人说的话。” 方龙香道:“我本来就是个生意人。”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道:“我看他们好像并没有不让我走的意思。我走出来,也没有人想拦住我。” 方龙香道:“嗯。” 白玉京又道:“也许,他们并不是为了我而来的。” 方龙香道:“也许。”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次算你运气。” 方龙香道:“什么运气?” 白玉京道:“这次你不必怕被我吃穷,明天我一早就走。” 方龙香道:“今天晚上你……” 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还想喝你柜子里藏着的女儿红。” 方龙香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忧郁,遥视着阴暝的远山,缓缓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长。”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这么长的一个晚上,已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也已足够杀死很多人。”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忽然转过头,凝视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个人来了才肯走?” 白玉京道:“那个人是谁?” 方龙香道:“青龙会也在等的人。”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白玉京微笑着,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老实说,我的确已渐渐觉得这个人很有趣了。” 方龙香道:“但你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还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有趣。” 方龙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方龙香道:“有没有人使你改变过主意?” 白玉京道:“没有。”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好,我去拿酒,带你的女醉侠下来喝吧。” 白玉京道:“我还要去换套新衣服。” 方龙香道:“现在?”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时候,我总喜欢穿新衣服。” 方龙香目光闪动,道:“杀人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喜欢换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杀的是谁了。” 袁紫霞坐在床上,抱着棉被,道:“我们为什么不把酒拿上来,就在这屋里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若不对,好酒也会变淡的。” 袁紫霞道:“这地方有什么不对?” 白玉京道:“这是睡觉的地方。” 袁紫霞道:“可是……楼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没新衣服换,怎么下楼?”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袁紫霞道:“你?”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着穿新衣服,别人也一样会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没有脸红过?” 白玉京道:“没有。” 他忽然转身,道:“我在楼下等你。”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现在已经脸红了,我脸红的时候,一向不愿被人看见的。” 袁紫霞打开随身带着的箱子,拿出套衣服。 衣服虽不是全新的,但却艳丽如彩霞。她喜欢色彩鲜艳的衣服,喜欢色彩鲜艳的人。 白玉京好像就是这种人。 他骄傲,任性,有时冲动得像是个孩子,有时却又深沉得像是条狐狸。 她知道这种男人不是好对付的,女人想要俘虏他,实在不容易。 可是她决心要试一试。 这里吃饭的地方并不大,但却很精致。 桌子是红木的,还镶着白云石。墙上挂着适当的书画,架上摆着刚开的花,让人一走进来,就会觉得自己能在这种地方吃饭是种荣幸,所以价钱就算比别的地方贵,也没有人在乎了。 青龙会的三个人,占据了靠门最近的一张桌子,眼睛还是在盯着门。 他们显然还在等人。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户,他已经开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却还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后。 “这位客官不用饭?”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让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这就是某种人自己选择的命运。 法事已做完了,那两个和尚居然也在这里吃饭,灯光照着他们的头,亮得就像是葫芦。 他们好像刚刮了头。 风中隐隐还可以听到那位老太太的哭声。究竟是谁死了?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 打破金鱼缸的人还没有露面。他为什么一直躲在屋子里不敢见人? 茶不错,酒也是好酒。 白玉京换上件宝蓝色的新衣服,喝了几杯酒,似已将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方龙香却显得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东西来,怎么比小姑娘还秀气?” 方龙香苦笑道:“因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总难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招手叫了个伙计过来,道:“替我送几样最好的酒菜到后面巷子里去,送给一个戴红缨帽的官差,和一个卖藕粉的。” 方龙香冷冷道:“还有个戴毡帽的呢?” 白玉京道:“据说他们自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得到东西吃。譬如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脸色忽然苍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呕吐。 屋子里每个人好像都在偷偷地看着她,甚至连那两个和尚都不例外。 他们的嘴吃素,眼睛并不吃素。 突听蹄声急响,健马长嘶,就停在门外。 青龙会的三个人立刻霍然飞身而起,脸上露出了喜色。 他们等的人终于来了。 方龙香看了白玉京一眼,举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为什么忽然敬我?”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再不敬你以后就没机会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来的是谁,再敬我也不迟。” 用不着他说,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门口。 健马长嘶不绝,已有个人匆匆赶了进来。 一个青衣劲装的壮汉,满头大汗,大步而入。 青龙会的三个人看见他,面上却又露出失望之色,有两个人已坐了下来。 来的显然并不是他们等的人。 只见一个人迎了上去,皱眉道:“为什么……” 别人能听见的只有这三个字,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如耳语。 刚进来的那个人声音更低,只说了几句话,就又匆匆而去。 青龙会的三个人对望了一眼,又坐下开始喝酒,脸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却已看不见了。 他们等的人虽然没有来,却显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么消息? 朱大少皱起了眉。别人的焦躁不安,现在似已到了他脸上。 两个和尚同时站起,合什道:“贫僧的账,请记在郭老太太账上。” 出家人专吃四方,当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白玉京总觉得这两个和尚看着不像是出家人。 他眼睛带着深思的表情,看着他们走出去,忽然笑道:“听说你天生有双比狐狸还厉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龙香道:“考什么?” 白玉京道:“两件事。”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刚才那两个和尚,身上少了样什么?” 袁紫霞正觉得奇怪:这两个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残废,怎么会少了样东西? 方龙香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已脱口道:“戒疤。” 袁紫霞忍不住叹道:“你的眼睛果然厉害,他们头上好像真的没有戒疤。” 白玉京道:“连一个都没有。” 袁紫霞道:“他们……他们难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认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几时也变成和尚?怎么打起机锋来了?” 方龙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样会打机锋,而且也会白吃。” 他不让白玉京开口,又道:“你已考过了一样,还有一样呢?” 白玉京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的人究竟在等谁?” 方龙香摇摇头。 白玉京道:“他们在等卫天鹰!” 方龙香立刻皱起了眉,道:“卫天鹰?‘魔刀’卫天鹰?” 白玉京点点头。 方龙香动容道:“这人岂非已经被仇家逼到东瀛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狱,去了还可以再回来的。” 方龙香眉皱得更紧,道:“据说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还学会了扶桑的‘忍术’。他既已入了青龙会,想必就是传说中的‘青龙十二煞’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什么叫忍术?” 白玉京道:“忍术就是种专门教你怎么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还是不要听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听。” 白玉京道:“想听我也不能说。” 袁紫霞道:“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也不懂。” 其实他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懂。 忍术传自久米仙人,到了德川幕府时,又经当代的名人“猿飞佐助”和“雾隐才藏”发扬光大,而雄霸扶桑武林。 这种武功传说虽神秘,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易容、气功、潜水——这些武功的变形而已。比较特别的是他们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种禽兽器物,来躲避敌人的追踪,其中又分为七派。 伊贺、甲贺、芥川、根来、那黑、武田、秋叶。 甲贺善于用猫,伊贺善于用鼠。 这些事白玉京虽然懂,却懒得说,因为说起来实在太麻烦了。 你若想跟女人解释一件很麻烦的事,那么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龙香沉思着,忽又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等的是卫天鹰?” 白玉京道:“刚才他们自己说的。” 方龙香道:“他们说的话你能听见?” 白玉京道:“听不见,却看得见。”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问道:“说话也能看见?怎么看?” 白玉京道:“看他们的嘴唇。” 袁紫霞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可怕的人,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应该听我的话?” 袁紫霞笑了,这句话正是她问过白玉京的。她轻轻笑着道:“你真不是个好人。” 朱大少已大摇大摆地走了。 “你在这里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饭,就真的要匆匆赶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 黑衣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白玉京笑道:“这里的酒不错,为何不过来共饮三杯?” 黑衣人终于慢慢地转过身,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却更深沉。 他的双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里还有八个人要吃饭。” 这虽然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其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怕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简单:“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别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会武功。我本来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现在……” 他垂下头,黯然道:“我虽已老了,但却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着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着他,并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为了要他保护你!” 他说的话就和他的目光同样尖锐。 黑衣人仿佛突然被人迎面掴了一掌,踉跄后退,转身冲了出去。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伤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好人……” 没有人能听清他说的这句话,因为就在这时,静夜中忽然发出一声惨呼。 一种令人血液凝结的惨呼。 呼声好像是从大门外传来的。方龙香一个箭步窜出,铁钩急挥,“砰”的,击碎了窗户。 大门上的灯光,冷清清照着空旷的院落,棺材已被抬进屋里。 院子里本来没有人,但这时却忽然有个人疯狂般自大门外奔入。 一个和尚。 冷清清的灯光,照在他没有戒疤的光头上。 没有戒疤,却有血! 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流过他的额角,流过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皱纹。在夜色灯光下看来,这张脸真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他冲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龙香,踉跄奔过来,指着大门外,像是想说什么。 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惧悲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动,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龙香一掠出窗,沉声道:“是谁?谁下的毒手?” 这和尚喉咙里格格的响,嘶声道:“青……青……青……” 方龙香道:“青什么?” 这和尚第二个字还未说出,四肢突然一阵痉挛,跳起半尺,扑地倒下。 方龙香皱着眉,喃喃道:“青什么?……青龙?” 他慢慢地转过头,青龙会的三个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来也很吃惊。 鲜血慢慢地从头顶流下,渐渐凝固,露出了一点金光闪动。 方龙香立刻蹲下去,将他的头摆到灯光照来的一边。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环。 直径七寸的金环,竟已完全嵌在头壳里,只留一点边。 方龙香终于明白这和尚刚才为何那么疯狂,那么恐惧。 一枚直径七寸的金环,无论嵌入任何人的头壳里,这人都立刻会变得疯狂的。 白玉京皱着眉,道:“赤发帮的金环?” 方龙香点点头,站起来,眼睛盯着对面的第三个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杀这和尚?” “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说话的人是朱大少。 他显然也被惨呼声惊动,匆匆赶出,正背负着双手,站在灯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贴在他身后。 方龙香看着他,淡淡道:“万金堂是几时和赤发帮结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谁说万金堂跟他们那些红头发的怪物有仇?” 方龙香道:“金鱼缸是怎么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许他们跟金鱼有仇……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方龙香道:“你想要我去问他?” 朱大少道:“随便你。” 方龙香忽然冷笑着,突然走过去。 第三个门一直是关着的,但却不知在什么时候亮起了灯光。 方龙香没有敲门,门就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耳上的两枚金环在风中“叮叮”的响,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 方龙香看着他耳上的金环,道:“苗帮主?” 苗烧天沉着脸,道:“方老板果然好眼力。” 方龙香道:“刚才……” 苗烧天道:“刚才我在吃饭。我吃饭的时候从不杀人的。” 桌上果然摆着个金盘,盘子里还有半条褪了皮的蛇。 苗烧天的嘴角仿佛还留着血迹。 方龙香忽然觉得胃部一阵收缩,就好像被条毒蛇缠住。 苗烧天用眼角瞟着院子里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记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环;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环杀人。” 方龙香点点头,他已不能开口。 他生怕会呕吐。 隔壁的屋子里,又有那老太太凄惨的哭声隐隐传了出来。 苗烧天“砰”的关上门,又去继续享用他那顿丰富的晚餐。 青龙会的三个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会忽然溜走。 和尚的尸体己僵硬。 方龙香皱着眉走过来,道:“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白玉京道:“因为他是个假和尚。” 方龙香道:“假和尚?……为什么有人要杀假和尚?” 没有人能回答这句话。 方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若是我算得不错,外面一定还有个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 袁紫霞紧紧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楼。 她的手冰凉。 白玉京道:“你冷?”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这地方怎会忽然来了这么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许他们都是为了你而来的。” 袁紫霞脸色更苍白,道:“为了我?” 白玉京道:“越可怕的人,越喜欢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颜道:“你呢?你岂非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 七种武器之长生剑 3 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发现袁紫霞的房门是开着的。他记得他们下楼时曾经关上门,而且还留着一盏灯。 现在灯犹未熄,屋里却已乱得好像刚有七八个顽童在这里打过架一样。 袁紫霞随手带的箱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该让男人看到的东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声道:“有……有贼。” 白玉京的手推开隔壁的窗子,他的屋里更乱。 袁紫霞不让他再看,已拉着他奔入自己的屋里,先将一些最不能让男人看的东西藏在被里,连耳根都红了。 白玉京道:“有没有什么东西不见?” 袁紫霞红着脸,道:“我……我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好让贼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来的也许不是贼。” 袁紫霞道:“不是贼为什么要闯进别人屋里来乱翻东西?” 白玉京道:“看来他们果然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谁?为什么要找你?” 白玉京没有回答,走过去推开后窗。 阴沉沉的小巷子里,已没有人。 要饭的、卖藕粉的、戴红缨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里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刚转身,袁紫霞已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万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个人留在这屋子里。”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现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脸苍白如纸,丰满坚实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渐渐柔和,道:“现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刚才呢?” 袁紫霞垂下头,道:“刚才……刚才我还有点假装的。” 白玉京道:“为什么要假装?” 袁紫霞道:“因为我……” 她苍白的脸又红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家说出来?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还敢让我留在屋子里?” 袁紫霞的脸更红,道:“我……我可以把床让给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没关系,只要你肯留下来,什么都没关系。” 白玉京道:“还是你睡床。” 袁紫霞道:“不……” 袁紫霞睡在床上。 白玉京也睡在床上。 他们都脱了鞋子躺在床上——只脱了鞋子,其余的衣服却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 过了很久,袁紫霞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真没有想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没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闯进来?”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他伸出手,轻抚着她的手,柔声道:“也许就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才不愿意趁你害怕的时候欺负你,何况,这种情况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难道故意叫那些人来吓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们却的确是来找我的。” 袁紫霞道:“为什么来找你?” 白玉京道:“因为我身上有样东西,是他们很想要的东西。” 袁紫霞眼波流动,道:“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为了想要你那样东西,才来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么我就给你。” 袁紫霞道:“把那样东西给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样东西既然如此珍贵,你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肯给我呢?” 白玉京道:“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你开口,我立刻就给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现在就给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怀里。 袁紫霞却忽然翻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满了感情,柔声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声音哽咽,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点点头,道:“因为我太高兴了。” 她在白玉京脸上,擦干了她自己脸上的眼泪,道:“可是我也有些话要先告诉你。” 白玉京道:“你说,我听。” 袁紫霞道:“我是从家里偷偷跑出来的,因为我母亲要逼我嫁给个有钱的老头子。” 这是个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这一类的故事里,却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泪。 只要这世上还有贪财的母亲,好色的老头子,这一类的故事就永远都会继续发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首饰,现在却已经快全卖光了。” 白玉京在听着。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没有赚钱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个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通常都一定会想去找个男人。 这种事也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你,只不过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很能干,一定可以养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可是现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发苦。 袁紫霞柔声道:“现在我才知道,我永远再也不会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实在是我的运气。我……我实在太高兴。” 她的泪又流下,紧拥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么都给你,一辈子不离开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紧紧地抱住了她,柔声道:“我要你。我怎么会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为笑,道:“你肯带我走?” 白玉京道:“从今后,无论我到哪里,都一定带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让白玉京开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呕气。我们可以不理他们,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轻吻着她脸上的泪痕,道:“我答应你,我决不再去跟他们呕气。” 袁紫霞道:“我们现在就走?” 白玉京叹道:“现在他们只怕还不肯就这样让我们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带你走的。以后谁也不会再来麻烦我们。”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她终于已得到她所要的。 美丽的女人,岂非总是常常能得到她们所要的东西。 第四回 长夜未尽 长夜未尽。 刚刚有星升起,又落了下去。大地寂静,静得甚至可以听见湖水流动的声音。 大门上的灯笼,轻轻地在微风中摇曳,灯光也更暗了。 袁紫霞蜷伏在白玉京怀里,已渐渐睡着。 她实在太疲倦,疲倦得就像是一只迷失了方向的鸽子,现在终于找到了她可以安全栖息之处。 也许她本来不想睡的,但眼帘却渐渐沉重,温柔而甜蜜的黑暗终于将她拥抱。 白玉京看着她,看着她挺直的鼻子,长长的睫毛。他的手正轻抚着她的腰。 然后他的手突然停下,停在她的睡穴上。 他没有用力,只轻轻一按,却已足够让她甜睡至黎明了。 于是他悄悄地下了床,提起了他的靴子,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怎么能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在屋里呢?难道他不怕那些人来伤害她? 他不怕。因为他已决心要先去找那些人。他决心要将这件事在黎明前解决。 那时他就可以带着她走了。 他答应过她的。 他不是鸽,是鹰。但他也已飞得太疲倦,也想找个可以让他安全栖息之处。 灯光冷清清地照着院子里的一棚紫翅花,花也在风中摇曳。 白玉京穿上靴子,靴子陈旧而舒服。 他心里也觉得很舒服,因为他知道他已作了最困难的决定,他今后一生都将从此改变。 奇怪的是,一个人生命中最重大的改变,却往往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 是不是因为这种情感太强烈,所以才来得如此快? ——爱情本就是突发的,只有友情才会因累积而深厚。 方龙香住的地方,就在小楼后。 白玉京刚走过去,就发现方龙香已推开门,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看来完全清醒,显然根本没有睡过。 白玉京道:“你屋里有女人?” 方龙香道:“今天的日子不好,所以这地方连女人都忽然缺货。” 白玉京道:“你为什么不娶个老婆,也免得在这种时候睡不着。” 方龙香道:“我还没有疯。” 白玉京道:“我却疯了。” 方龙香道:“每个男人都难免偶尔发一两次疯的,只要能及时清醒就好。” 白玉京笑了笑,只笑了笑。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感情,决不是小方这种人能了解的。 方龙香也笑了笑,道:“但我倒没想到你这么够朋友,今天晚上居然还有空来找我。” 白玉京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要你去找人。” 方龙香道:“找谁?” 白玉京道:“你知不知道那戴红缨帽的官差,和那卖藕粉的到哪里去了?” 方龙香皱了皱眉,道:“他们没有去找你,你反倒要找他们?” 白玉京道:“你难道不懂得先发制人?” 方龙香想了想,道:“也许我可以找到他们。” 白玉京道:“好,你去找他们来,我在吃饭的餐厅等。” 方龙香看着他,有些犹疑,又有些怀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白玉京道:“只不过想送点东西给他们。” 方龙香道:“什么东西?” 白玉京道:“他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方龙香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去找,只希望你不要在那里杀人,也不要被人杀,免得我以后吃不下饭去。” 朱大少似也睡着了。 突然间,窗子“砰”的被震开,一个人站在窗口,在一瞬间,这人已到了他床前,手里的剑鞘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跟我走。” 朱大少只有跟着走。 他从未想到世上竟有这么快的身手。他走出门时,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跟在了他身后——不是为了保护他,是为了要他保护。 他走出门,就发现苗烧天和青龙会的那三个人已站在院子里,脸色也并不比他好看多少。 灯已燃起,十盏灯。 灯光虽明亮,但每个人的脸色却还是全都难看得很。 白玉京却是例外,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只可惜没有人去看他的脸,每个人眼睛都盯在他的剑上。 陈旧的剑鞘,缠在剑柄上的缎子也同样陈旧,已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 “这把剑一定杀过很多人的。” 在这陈旧剑鞘中的剑,一定锋利得可怕,因为这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把剑。 长生剑! 他只有杀人,从没有人能杀死他。 朱大少忽然懊悔,不该得罪苗烧天,否则他们两人若是联手,说不定还有希望,但现在…… 现在他忽然看到白马张三和赵一刀走了进来,这两人无疑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朱大少眼睛里立刻又充满希望——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现在自己只有两种选择。 杀人!或者被杀! 每个人都想错了。 白玉京也知道他们想错了,却故意沉下了脸,道:“各位为什么到这里来,原因我已知道。” 没有人答话。在这屋里的人,简直没有一个不是老江湖。老江湖不到必要时,是决不肯开口说话的。 白玉京说完了这句话也停下来,目光盯着朱大少,然后一个个看过去,直看到赵一刀,才缓缓道:“我是谁,各位想必也知道。” 每个人都点了点头,眼睛不由自主又往那柄剑上瞟了过去。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道:“各位想要的东西,就在我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大了,眼睛里全都充满了渴望、企求、贪婪之色。 白马张三本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现在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憎。 只有那黑衣人,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因为他心里没有欲望。 他平常本是个很丑陋的人,但在这群人中,看来却忽然变得可爱起来。 白玉京道:“各位若想要这样东西,也简单得很,只要各位答应我一件事。” 朱大少忍不住道:“什么事?” 白玉京道:“拿了这样东西,立刻就走,从此莫要再来找我。” 大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显得又惊奇,又欢喜。谁也想不到他的条件竟是如此简单容易。 朱大少轻咳了两声,勉强笑道:“我们和白公子本来没有过节,白公子的侠名,我们更早已久仰,只要能拿到这样东西,我们当然立刻就走,而且,我想以后也决不会有人敢再来打扰白公子。” 赵一刀立刻点头表示同意;白马张三和青龙会的三个人当然也没什么话可说;苗烧天却有话说。 他忽然问道:“却不知白公子打算将这样东西给谁?” 白玉京道:“这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们最好自己先商量好。” 白马张三看了看苗烧天,又看了看朱大少,皱眉不语。 青龙会的三个人好像要站起来说话,但眼珠子一转,却又忍住。 朱大少忽然道:“这东西本是从青龙会出来的,自然应该交还给青龙会的大哥们。” 赵一刀拊掌道:“不错!有道理。” 青龙会的三个人也立刻站起来,向他们两人躬身一揖。 其中一人道:“两位仗义执言,青龙会决不敢忘记两位的好处。” 赵一刀欠身道:“不敢。” 朱大少微笑道:“万金堂日后要仰仗青龙会之处还有很多,三位大哥又何必客气!” 这人看来虽然像是个饱食终日的大少爷,但说话做事,却全都精明老练得很,正是个标准的生意人。 见风转舵,投机取巧,这些事他好像天生就懂得的。 苗烧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里虽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白玉京道:“这件事是不是就如此决定了?” 苗烧天道:“哼。” ------------ 七种武器之长生剑 4 结局 方龙香笑得更愉快,道:“因为我知道公孙静的老婆已死了。” 白玉京道:“你……你刚才已经杀了她?” 方龙香道:“我不喜欢让活人留在我背后,虽然现在女人缺货,我也只好忍痛牺牲了。” 白玉京叹道:“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是个很怜香惜玉的人。” 方龙香目中露出一丝怨毒之色,冷冷道:“以前我也是个有两只手的人。” 白玉京道:“自从你只剩下一只手后,就不再信任女人?” 方龙香道:“只信任一种,死的。”他脸上忽又露出愉快的微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接着继续谈下去了?” 白玉京道:“谈什么?孔雀翎?” 方龙香点点头,道:“据说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三百六十几种,但自从世上有暗器以来,孔雀翎无疑是其中最成功、最可怕的一种。” 白玉京道:“我承认。” 这一点几乎没有人会不承认。 据说这种暗器发出来时,美丽得就像孔雀翎开屏一样,不但美丽,而且辉煌灿烂,世上决没有任何事能比拟。 但就在你被这种惊人的神灵感动得目瞪神迷时,它已经要了你的命。 方龙香道:“最可怕的是,除了孔雀山庄的嫡系子孙外,世上从没有任何人能知道这种暗器的秘密,更没有人知道它是如何打造的。” 白玉京道:“的确没有。” 方龙香道:“但现在却有了。”他眼睛里发着光,道:“公孙静被人骗去的那张秘图,就是打造孔雀翎的图形,和使用孔雀翎的方法。” 白玉京也不禁动容道:“这张图怎么会落在他手上的呢?” 方龙香微笑道:“青龙会若想得到一样东西,通常都有很多种法子的。” 白玉京道:“难道是从孔雀山庄盗出来的?” 方龙香道:“也许。”他不让白玉京再问,接着又道:“孔雀山庄因为有这样暗器,所以才能雄踞江湖数十年,从没有任何人敢去打他们的主意,甚至连青龙会都不愿去惹这种麻烦。” 白玉京道:“我知道青龙会一向对孔雀山庄很不满意。” 方龙香道:“但别人若也能打造孔雀翎,孔雀山庄的威风还能剩下来的就不多了。这些年来,他们传来的仇怨却不少。” 白玉京沉思着,倒:“白马、赤发、快刀、万金堂,这些人好象都跟他们有很大的仇恨。” 方龙香道:“所以他们才会不惜倾家荡产,来抢购这张秘图。何况,他们若能将孔雀翎打造成功,非但立刻可以报仇出气,而且很快就会将本钱收回来的。” 白玉京道:“不错,江湖中肯不惜重价来买孔雀翎的人,一定还有很多。” 方龙香道:“也许比想买你的长生剑的人还多。” 白玉京道:“但青龙会为什么不自己打造这孔雀翎?为什么要卖给别人?” 方龙香道:“因为青龙会老大只对一样东西有兴趣。” 白玉京道:“黄金。” 方龙香道:“白银、珠宝也行。”他笑得很神秘,又道:“青龙会能得到这样东西,当然也花了本钱。青龙会开支可大得吓人,所以青龙老大才急着要将这东西脱手。”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而且这东西本就烫手得很,能早点甩出去,麻烦岂非就是别人的了。” 方龙香道:“对极了。” 白玉京道:“何况,江湖中拥有孔雀翎的人若是多了起来,死的人也就多了。你若用孔雀翎杀了他,他的家人想必免不了要弄个孔雀翎来复仇。” 方龙香目中露出赞赏之意,道:“那想必是一定免不了的。” 白玉京道:“这种事若是一天天多了起来,江湖中就难免要一天比一天乱。江湖越乱,青龙会混水摸鱼的机会就越多。”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们的青龙会老大真是个天才,连我都不能不佩服。” 方龙香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他的知己,我也佩服你。” 白玉京淡淡道:“我手里若有了这么样一件东西,至少是决不会被人骗走的。” 方龙香道:“公孙静机智深沉,办事老练,本也是青龙会里的第一流好手,只可惜他也犯了个和你一样的毛病。” 白玉京道:“他也说谎?” 方龙香笑了一笑,道:“他好色,比你还好色。更不幸的是,他也跟你一样,他也是看上了那位袁姑娘。”他叹息了一声,道:“她实在是我见到的女人中,最懂得骗男人的。男人遇见她,不上吊只怕也要跳河。” 白玉京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幸好我现在已用不着上吊,也用不着跳河了。我有个好朋友照顾我。” 方龙香居然没有脸红,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你运气一向不错。”他接着又道:“袁姑娘究竟是怎么样将这东西盗走的,现在我倒还是不大清楚。据我所猜想,她一定是趁着公孙静累极了的时候,将他的钥匙打成模子,另外做了一副,再买通了看守地道的人盗走的。” 白玉京道:“你们想得很合理。” 方龙香道:“她算准事发之后,公孙静一定也会赶快逃走;被她买通了的守卫,自己也脱不了罪,当然也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来。”他接着道:“这位袁姑娘的确算得很精,只可惜还是忘了一件事。” 白玉京道:“哦!” 方龙香道:“她忘了青龙会若要人说话,只怕连死人都会开口的。” 白玉京道:“是不是那守卫说出了她的行踪?” 方龙香点点头,道:“她买通了两个守卫,乘着换班的时候,混入秘道,用她自己复制的钥匙,盗走了孔雀图,再乘着换班时溜了出来。” 白玉京淡淡道:“她为什么不将这两个守卫杀了灭口?” 方龙香道:“因为她怕惊动别人,因为她武功不高明,何况那时她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你若认为她的心还不够狠,你就错了。” 白玉京道:“我看人总是常常看错的,否则我怎会交到你这样的好朋友。” 方龙香也不睬他,道:“青龙会耳目遍布天下,既然已知道她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当然就不会查不出她的行踪下落。” 白玉京道:“当然。” 方龙香道:“公孙静当然也不甘心,也想将这东西要回来。但青龙会处置叛徒的法子,他也一向清楚得很。” 白玉京道:“所以他才假装死人,躲在棺材里。” 方龙香冷笑道:“他以为这法子已经高明极了,安全极了,但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买棺材那家店,也是青龙会开的。” 白玉京叹了口气,道:“青龙会对自己兄弟照顾得倒真周到。你只要一进了青龙会,它就已将后事替你准备好了。” 方龙香淡淡道:“那至少总比死了被人抛去喂狗好。” 白玉京道:“那两个和尚呢?已经喂了狗?” 方龙香道:“那两人当然也是他的同党,临时扮成和尚混到这里来。” 白玉京道:“只可惜他们的头太光,衣服太新,而且眼睛太喜欢看大姑娘。” 方龙香道:“就因为他们的行迹被看破,所以毒针才会将他们杀了灭口,却想嫁祸在苗烧天身上。” 白玉京道:“去翻箱子的人是谁呢?是不是你?” 方龙香笑道:“这种事又何必我自己动手?别人把东西搜出来,岂非也一样是我的。” 白玉京点点头,道:“若不是你,就一定是张三或赵一刀,那时只有他们有机会。” 方龙香道:“我只可惜你送去的那些好菜好酒。” 白玉京道:“公孙静虽然沉得住气,但也怕夜长梦多,所以发现我们都在楼下时,就急着去找袁紫霞了。” 方龙香笑道:“我看着他上去的。他本来还想跟袁紫霞好好商量,谁知道这位小姐竟是软硬不吃,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叫起来,你就会赶上去英雄救美的。” 白玉京苦笑道:“最好笑的是,我居然还将她交给了你,居然还要你去保护她。” 方龙香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一定会将她保护得很好的。” 白玉京道:“现在你总已大功告成了,你还要什么?” 方龙香道:“大功还没有告成,还差一点。” 白玉京道:“哪一点?” 方龙香道:“孔雀图还在别人手里。” 白玉京道:“在谁手里?” 方龙香道:“你。” 白玉京道:“在我手里?” 方龙香沉下脸道:“你不承认?” 白玉京叹了口气,喃喃道:“女人……唉,她自己明明叫我死也不要说出这秘密,谁知道她自己反而先说了出来。” 方龙香面上又露出得意的微笑,道:“我早已告诉过你,青龙会若要人说话,连死人都要开口,何况女人?” 白玉京叹道:“你若要女人保守秘密,只怕比要死人开口还困难些。” 方龙香悠然道:“我也告诉过你,你还有两条路可走,第二条路保证比第一条路愉快多了。” 白玉京道:“第二条路怎么走?” 方龙香道:“带着你的孔雀图入青龙会,公孙静那一坛就让给你做坛主。” 白玉京忽然笑了。方龙香道:“你笑什么?” 白玉京道:“我笑我自己。” 方龙香道:“笑你自己?为什么?” 白玉京道:“因为我几乎又要相信你的话了。” 方龙香道:“你不信?” 白玉京道:“其实你显然已知道孔雀图在我这里。既然有法子能要我开口,又何必说这种好听的话来骗我高兴?” 方龙香道:“因为你是个人才,青龙会需要各种人才。” 白玉京沉吟着,道:“但我还是不相信。” 方龙香道:“要怎么样你才相信?” 白玉京道:“你先放了我,我就将孔雀图交出来。决不骗你。” 方龙香也笑了,道:“幸好你刚才提醒过我,否则几乎又要相信你的话了。” 白玉京叹道:“我也知道这交易是谈不成功的,但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方龙香道:“你说。” 白玉京道:“我若不想说话的时候,世上决没有任何人能要我开口。我若不说出孔雀图在哪里,世上决没有任何人找得到。” 方龙香目光闪动,微笑道:“这一日一夜里,你根本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我最多将这地方每一寸都翻过来,还怕找不到?” 方龙香接着沉下了脸,道:“要找,自然要从你身上找起。” 白玉京道:“欢迎得很。” 方龙香盯着他,目光就像是正在追狐狸的猎狗。 白玉京一双眼睛却在东张西望,决不去接触他的目光,仿佛生怕被他从自己眼睛里看出什么秘密来。 屋子里的东西很多,他一样样的看过去,从墙上挂着的画,看到桌上的白烛,看到棺材,从棺材看到地上的死人。他并没有去看自己的那柄剑,连一眼都没有看。 方龙香的眼睛突然亮了,忽然道:“我若是你,我会将那孔雀图藏在什么地方呢?” 白玉京道:“你不是我。” 方龙香笑道:“不错,我不是你,我也没有你的长生剑。” 白玉京的脸色似乎变了,变得全无血色。方龙香已大笑着从他身上掠过,“叮”的,用铁钩抓起了地上的长生剑。剑光灿烂如银,剑柄上缠着的缎子却已变成紫黑色。 方龙香轻抚着剑脊,用眼角瞟着白玉京,喃喃道:“好剑,果然是好剑!可惜剑柄做得太坏了些。” 白玉京勉强笑道:“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换一个。” 方龙香忽然笑道:“用不着,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换。” 白玉京笑得更勉强,道:“不必费神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就是。” 方龙香道:“大家既然是好朋友,又何必客气。” 他慢慢地倒转剑锋,“哧”的,插入地里,剑柄犹在不停地摇曳。 他用两根手指一弹,听见了声音,道:“咦,这里面怎么好像是空的。” 他用舌头舐了舐发干的嘴唇,连舌头都干得像是条咸鱼。 方龙香慢慢地点一点头,道:“嗯,果然是空的,——里面好像有卷纸。” 白玉京长长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方龙香大笑,用三根手指拍剑柄上的锷一转——剑柄果然是空的,一转就开了,但藏在剑中的却不是一卷纸,而是一篷针,牛芒般的毒针。 “叮”的一响,几十根牛芒般的毒针,已全部打在方龙香脸上,打在他眼睛里。 他以手掩面,狂吼着,扑到白玉京身上,仿佛还想跟白玉京拼命,可是他身子一跌,就不会动了。 他身上的铁钩已钩入了自己的脸,将半边脸都扯了下来。 他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是个两面人,就正像他现在的样子——一边脸苍白,一边脸血红。 地上冷而潮湿,但曙色却已从窗外淡淡地照了进来。长夜总算真的已将过去。 白玉京躺在地上,甚至还可以感觉到方龙香脸上的血在流,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裳。他心里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伤痛。无论如何,这人总曾经是他的朋友。假如还有选择的余地,他实在不愿这么做。可是他知道没有,他就算交出孔雀图,小方还是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根本连看都没有看见过那见鬼的孔雀图。 小方当然决不会放过他的,因为他们曾经是朋友。 你若出卖过你的朋友一次,以后就决不会放过他,因为你已无颜再见他。 门窗都已关紧,闩上。远处的鸡啼声此起彼落,曙色已渐渐染白窗纸。 门外忽然响起了很多人的脚步声。 白玉京在心里叹息着:“终于来了。”他知道小方刚才的那声大吼,必定会将这地方所有的人全都引来的。 “方店主,你在哪里?” “出了什么事?” “你能断定刚才是方老板的声音?” “决不会错。” “但这间房却是那老太婆住的。” “我早就觉得那老太婆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 朱大少、苗烧天、赵一刀、白马张三,和青龙会的三人果然全都来了。 白玉京只希望他们能在外面多商议一阵子,等他以真气将穴道撞开后再进来,但这时窗口已发出一声轻呼,刚才小方用铁钩穿过的破洞里,已露出一个人的眼睛——满布血丝像火焰般燃烧着的眼睛。 白马张三道:“你看见了什么?” 苗烧天道:“死人,一屋子死人。” 这句话刚说完,门已“砰”的被撞开,青龙会的三个人当先冲进来,只看了一眼,立刻又退了回去。 这屋子里的情况实在太悲惨,太可怕。 又过了半晌,赵一刀和白马张三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两个人同时轻呼一声。 ------------ 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1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孔雀翎》 第一回 五刺客 黄昏。 高立站在夕阳下,后面“状元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遮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阴影里。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蓝布道袍,非常宽大,因为他必须在道袍下藏着他那对沉重而又锋利的银枪。 锋利的枪尖正顶着他的肋骨,那件白府绸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 每次要杀人前,他总是觉得很紧张。 这条街本是城里最繁荣热闹的地方,现在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的目光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穿过去,就看到了对面一个卖菱角的小贩。 这小贩叫丁干。 丁干是个很高大的人,甚至已有些臃肿,但却长着双很灵巧的手。 现在他正蹲在路旁,用一把小小的弯刀,将篮子里的菱角一个个剖开。 他的手法看来并不十分灵巧。 因为他通常只会用这种弯刀杀人,据说他杀的人已比篮子里的菱角还要多些。 状元茶楼的斜对面,有个很简陋的酒铺,只卖酒,不卖菜。 大酒缸上铺着木板,酒客就坐在旁边的小竹凳上,用自己带来的小菜下酒。 这酒铺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喝酒。 这人叫汤野。 汤野很壮、很矮,乱蓬蓬的头发总喜欢用一根白布带绑着。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嘴里总是不停地在咀嚼着一种叫“槟榔”的硬果。 有人说那本是东瀛海盗和浪人的习惯,但却从来没有人敢问他。 据说曾经有两个问过他的人,都已在半夜被人割下舌头。 他旁边摆着根扁担,看来正是个苦力挑夫。 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挑夫,就正如高立也不是真的道士。 他这根扁担里,藏着四尺三寸长的斩马刀。 还有个人也是苦力的打扮,正坐在汤野对面喝酒。 这人很年轻,别人都叫他小武。 小武当然是汤野的朋友,但看来却一点不像是汤野的朋友。 他们根本是两种完全不同类的人。 小武看来仿佛是个很随便,很懒散的人,很喜欢笑,很喜欢喝酒。 没有人能想像到他杀人时的动作是多么迅速,多么准确。 他若要刺瞎你的左眼,他的剑就决不会刺在你别的地方。 他的剑也藏在他身旁的扁担中。 从高立站着的地方往右面走十来步,树阴下停着辆很宽敞的黑漆马车。 赶车的正在打瞌睡,长长的乌梢马鞭就挂在他手边的车座上。 他就叫马鞭。 他的人就是条马鞭,鞭子就是他的生命。 若没有这条鞭子,他这人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但鞭子一直总在他手里,所以他没有死。 所以死的是别人! 他们五个人是一起来的。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 就在这里,就这五个人,立刻就要做出一件惊人的事。 他们做的事总是要流血的! 七月十五是中元,也是鬼节。 “七月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于是日诵经,饿鬼囚徒,亦得解脱。” 这是《修行记》上对这个日子的解释。 但我们要说的“七月十五”,并不是一个日子,而是一种秘密的组织。 一种秘密的杀人组织。 他们自己决定别人的善恶,然后就自己去替别人解脱。 ——死岂非也是种解脱。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马鞭,就正是这组织中,五个最可怕的刽子手。 他们今天要杀的人是百里长青。 “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百里长青也许并不是当今江湖中武功最高、声名最显赫的人,但由他直接统辖的“长青镖局”,却无疑是所有镖局中最成功的。 长青镖局在辽东每一处城镇都有分局,长青镖旗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照应。 因为百里长青不但善于用人,而且做事更极有系统,极有效率。 他这次入关,是被中原四大镖局联合请来的。 江湖传言,都说这四大镖局想和“长青”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从此以后,从北六省到辽东一带的镖货,都由他们联合运送。 从此以后,黑道上想要劫镖的朋友,日子当然会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这的确是件了不起的大事,这种事也只有百里长青这种人才能主持。 所以有很多人都觉得他决不能死,也有很多人认为他非死不可! 暮色渐浓。 百里长青已随时都可能在这条街上出现。 他是个忙人,所以他的行程一向安排得很紧凑。预计中他在戌时到达这里,在状元茶楼略进饮食,就立刻要赶到下一站去。 可是在“七月十五”的预计中,他却永远再也休想到达下一站了。 他的扈从除了长青镖局中四名镖师之外,还有中原“镇远镖局”的主人和“振威镖局”的总镖头。 这一行七个人当然也全都是高手。 但“七月十五”却早已有了对付他们的法子,这法子当然极周密、极有效。 他们杀人是从不会失手的。 六天前他们已开始练习,到现在已练习过六十次以上。 他们对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已像对自己的手掌同样熟悉。 现在他们惟一还要做的,就是等百里长青来。 他一来,就得死! “百里长青决不能死!” 高立握着双拳,风从长街尽头处吹来,吹着他湿透了的衣服。 他全身冰冷,他的心更冷。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早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百里长青一行人只要一走上这条街,马鞭的大车就已准备开始行动。 六步行动。 丁干用暗器惊动百里长青的马。 这匹马受惊后开始往前窜,马鞭的大车就从中间将他和扈从的人隔断。 汤野用斩马刀斩断这匹马的前蹄。 高立和小武左右夹攻。 丁干再以独门弯刀从后面暗算。 他们已计算过,这六步行动若能达到最快的速度,在眨眼四次间,已可全部完成。 他们在练习了四十次后,已能达到这种速度。但为了要更可靠,还是再练习了二十次。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们的行动从未失败,没有人能在这种速度下避开这一击。 决没有! “镇远镖局”的主人邓定侯,可以说是中原四大镖局主人中,思想最开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人。 这次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所以他自己远赴辽东,亲迎百里长青入关。 邓定侯人称“神拳小诸葛”,本是少林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 他的百步神拳已练到八九分火候,据说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大护法长老之下。 但中原四大镖局的第一高手并不是他,而是“振威”的总镖头“乾坤笔”西门胜。 他的点穴、打穴和内家绵掌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再加上“长青”旗下的辽东四龙,一个个都是天生神力,一身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据说已能赤手生裂虎豹。 “七月十五”的五刺客一击得手,是不是也能全身而退? 能! 他们撤退的计划,几乎也和进攻同样周密。 马鞭的大车里,装满了他们重金从关西霹雳堂购来的火药。 他们先用大车将百里长青和扈从的人隔断,一击得手后,就立刻引发火药。 然后他们就向西撤退。 这时道路当然已完全被隔断,邓定侯他们座下的马当然也已被火药的爆炸所惊,五刺客乘乱而退,别的人根本无法追踪。 这一次行动的代号就叫做“天衣”。 因为这计划实在本就已可算是天衣无缝。 现在百里长青惟一的机会,就是改变行程,不走这条路。 “噗、噗、噗。” 一个卖卜的瞎子,突然从街角转了出来,左手敲着竹板,右手高举着面白布招: “天衣神算,万无一失。” 马鞭的手立刻握起了他的鞭子,汤野挑起了扁担,小武放下了酒碗,丁干剖菱角的动作也立刻停止。 天衣行动已即将开始。 因为这瞎子的布招,就是他们约定的讯号。 这布招一举起,就表示百里长青已按照预定的行程来了。 他既然来,就非死不可。 高立的心沉了下去——百里长青决不能死! 现在能救百里长青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七月十五”这组织的严密,他当然很了解。背叛组织的人,非但休想再活下去,连想死都很困难。 但他还是非救百里长青不可,因为百里长青也救过他。他掌心淌着汗,慢慢地伸手入怀,握住了他的银枪。他已看见七骑马正慢慢地从街角后转入了这条大街——第一匹马上的人,凤眼长眉,须发花白,天青色的长衫,系着条深蓝色的丝带,绿鲨鱼皮的剑鞘,轻敲着马鞍。 他端坐在马鞍上,腰杆还是挺得笔直,眼睛还是炯炯有光,看来简直就和十一年前完全一样。 有些人就像是永远也不会老的,百里长青无疑就是这种人。 何况,他就算已改变了很多,高立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有些人本就能令你永生难以忘怀。 高立只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连咽喉都似已被堵塞,连声音都已几乎发不出。他一定要尽力控制住自己,他一定要大声高呼,告诉百里长青这里有危险,有刺客。 七匹马都已转入大街。 清癯瘦削、冰冰有威的“乾坤笔”西门胜,和面白微须、气度从容的邓定侯,紧跟在百里长青马后。 最后面是四条年轻而剽悍的大汉,褐黄短衫,上绣着虎纹,衣襟敞开。 他们的胸膛看来就像是钢铁。 路上的人似也被这一行人马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纷纷走避,让开了道路。 现在百里长青的马,距离天衣行动开始的那条线,已不及两尺。 高立握紧了他的枪,正准备冲出去,一面高呼示警,一面向马鞭攻击。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背脊。 一柄刀,尖刀! 一个比刀还尖锐的声音,贴着他的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们已查出百里长青对你有恩,你的位置已有人接替,免得你为难不忍下手,这次行动你已可退出。” 高立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尖刀已从后面移过来,刀尖就在他心口上的肋骨之间。 刀若从这里刺下去,被刺的人是绝对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的。 只有经过严密训练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方法杀人。 他当然懂得,他已经完全不能动。 就在这时,百里长青坐下的马已发出一声惊嘶,向前窜出。 马鞭的大车也已向街心冲出。 百里长青已必死无疑。 天衣行动,万无一失。 每一种意外,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变化,都已在他们计算之中。 来的刺客竟不止五个。 那卖卜的瞎子不知何时已走到状元茶楼的招牌下,突然自撑着布招的竹竿中,拔出了一柄长剑,向百里长青飞身扑出。 他也不是真的瞎子。 那边的汤野和小武当然也开始行动。 健马惊嘶,人群惊呼。 大车已将邓定侯一行人马隔断。 汤野四尺三寸长的斩马刀,刀光如雪,长虹般劈下。 小武紧跟着他身后,手中剑轻巧而锋利。 马上的百里长青已变了颜色,提缰带马,但长刀已斩断马蹄。 小武的剑也跟着刺出。 血光飞溅中,突然发出一声惨呼! 惊呼声赫然竟是汤野发出来的,小武的剑竟已刺入他背脊。 瞎子一惊,剑势一缓。 身经百战的百里长青当然决不会放过这机会,清啸一声,人已自马鞍上冲天飞起。 只听风声急响,光芒闪动,七柄弯刀恰巧擦着他足底飞过。 站在高立身后的人,显然也没有想到这完全意外的变化。 他们已将这五个人全都详细调查过,小武非但和百里长青绝无关系,和中原的四大镖局也绝对没有往来,他生平也未曾出关一步,他为什么要背叛组织?为什么要救百里长青? 这人又惊又怒,正不知该如何应变,突然已听到自己骨头碎断的声音。 高立的肘拳已打在他肋骨上。 高立反手一个肘拳,猛击这人的肋骨,这人倒下时,他的人已窜起。 马鞭还未及点燃火药,变化已发生。 他惊怒之下,挥鞭去缠百里长青的腿。 百里长青身子凌空,已无法变势闪避,眼见着长鞭毒蛇般卷来,突然又有银光一闪——一柄银枪迎上了鞭梢,另一柄银枪反刺马鞭。 马已倒下,恰巧压住了百里长青的剑。 突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宽大坚实的马车,突然被打得粉碎。 四条虎纹黄衣大汉,猛虎般冲过来,两人一挥手,已将地上的死马抬起,反手一抡,挟着风声,向丁干砸了过去。 丁干第二次飞刀刚发出,死马已带着点点飞溅的鲜血撞来。 七柄弯刀竟都打在马尸上。 他还未及后退,一双黑铁判官笔已在等着他。 乾坤笔打穴的功夫,天下皆知。 小武已接了瞎子三招。 两柄剑都快,小武的剑更快,剑光一闪,瞎子前胸衣襟已被割破。 小武并没有追击,因为这时百里长青的剑也已出手。 百里长青挥剑而上,百忙中还向他说了声:“多谢。” 小武笑了笑。 百里长青剑光闪动,刺出三剑,又道:“足下高姓,大恩……” 小武又笑了笑,不等他的话说完,人已飞身而起,窜上了屋脊。他知道这地方已用不着他。 高立用的是双枪,但这时他双枪都已收起,因为邓定侯的百步神拳已逼住了马鞭,马鞭已无法尽量施展,人已被逼至死角。 少林的百步神拳,果然有它不容忽视的威力。 百里长青的剑法独霸辽东,本就是当世的七大剑客之一。 高立知道这地方已用不着他,他决心去追小武。他已对这神秘的少年发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百里长青好像正在喊:“高立,高老弟,等一等……” 高立没有等,他的人也已掠上屋脊。 百里长青的恩情,他总算已报答,他已不愿再连累别人。因为他知道“七月十五”是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的。他现在就要开始逃亡,逃亡,不停地逃亡,直到死为止。这本就是他这种亡命之徒的命运。 但他总算已不再欠别人的,对他说来,这就已足够。 第二回 浪子泪 夜,月夜。 月色朦胧,高立依稀还可以看到小武的影子。 他一向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现在才发觉这少年的轻功竟也不在他之下。 一重重屋脊在月色下看来,就像是排排野兽的肋骨。 上弦的新月在屋脊上看来,近得就像是一伸手就可摘下。 每个人岂非都有过要去摘星摘月的幻想,但每个人心里的月亮却都不同。 高立心里的月亮是什么呢?只不过是平静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温暖的家。 ------------ 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2 金开甲道:“没有,没有人能够破得了重楼飞血。” 小武道:“他虽然断了你一只手,但你还剩下一只右手。” 金开甲冷笑道:“你毕竟年纪太轻,竟不知大雷神用的是左手斧。” 小武怔住。 过了很久,他突又问道:“你在这里天天劈柴,为的就是要练右手斧?” 金开甲道:“你不笨。” 小武道:“你已练了多久?” 金开甲道:“五年。” 小武道:“现在你右手是否已能和左手同样灵巧?” 金开甲闭上嘴,拒绝回答。 没人会将自己武功的虚实,告诉自己仇家的。 高立叹了口气,道:“难怪你冬天劈柴,夏天也劈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 他转向小武,笑了笑,道:“现在我总算也知道你是谁。” 小武道:“哦!” 高立道:“你不姓武,你姓秋,叫做秋凤梧。” 小武也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知道我名字。” 高立道:“昔年‘孔雀山庄’秋老庄主,在泰山绝顶决战天下第一高手大雷神,这一战连没有耳朵的人只怕都听说过。” 秋凤梧也不禁叹息,道:“那一战当真可算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高立微笑道:“所以孔雀山庄主的名字,我当然也听说过。” 秋凤梧凝视着他,道:“秋凤梧也好,小武也好,反正都是你的朋友。” 高立道:“当然是。” 秋凤梧道:“而且永远都是。”他忽然转向金开甲,道:“但我们并不是朋友,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金开甲道:“当然不是。” 秋凤梧道:“所以你若要找孔雀山庄复仇,随时都可以向我出手。” 金开甲冷冷地道:“我为什么要找孔雀山庄复仇?” 秋凤梧道:“你不想报复?” 金开甲道:“不想。”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那一战本是公平决战,生死俱无怨言,何况我不过断了一只手。” 他忽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秋老头本可要我命的,但他却只要了我一只手。我若一定要报复,是报恩,不是报仇。” 秋凤梧看着他,仿佛很惊讶,又仿佛很佩服,终于长叹了一声,道:“难怪家父常说,大雷神是条了不起的男子汉,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就凭这一点,江湖中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金开甲冷冷地道:“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够比得上。” 秋凤梧道:“家父虽然胜了前辈,但大雷神却还是天下第一高手。” 金开甲道:“不是。” 秋凤梧道:“是!因为家父并不是以武功胜了前辈,而是用暗器。” 金开甲沉下了脸,厉声道:“暗器难道不是武功?——你难道看不起暗器?” 秋凤梧道:“我……” 金开甲道:“刀剑是武器,暗器也是武器。我用风雷斧,他用孔雀翎。他能避开我的风雷斧,我避不开他的孔雀翎,就是他胜了,无论谁也不能说他胜得不公平,你更不能。” 秋凤梧垂下头,脸上却反而现出神采,道:“是,是我错了。” 金开甲道:“你知道错了,就该快回去。” 秋凤梧道:“我现在还不能回去。” 金开甲道:“为什么?” 秋凤梧笑了笑道:“因为我还等着要喝高立的喜酒。” 酒在桌上。 每个人在心情激动之后,好像都喜欢找杯酒喝喝。 秋凤梧举杯叹道:“英雄毕竟是英雄,好像永远都不会老的。我实在想不到大雷神直到今日还有那种顶天立地的豪气。” 高立叹道:“但这些年来,他日子的确过得太苦,我几乎从未看见他笑过。” 秋凤梧笑道:“但他想到你要请我们喝喜酒时,他却笑了。” 高立道:“所以这喜酒我更非请不可。” 秋凤梧道:“我也非喝不可。” 高立笑道:“世上可有几个人能请到大雷神和孔雀山庄的少庄主来喝他的喜酒?” 秋凤梧举杯一饮而尽,突然重重地放下酒杯,道:“我不是孔雀山庄的少庄主。” 高立愕然道:“你不是?” 秋凤梧道:“我不是,因为我不配。” 他又满倾一杯,长叹道:“我只配做杀人组织中的刽子手。” 高立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也想不通,你怎么会入‘七月十五’的?” 秋凤梧凝视着手里的酒杯,缓缓道:“因为我看不起孔雀翎,看不起以暗器博来的名声。我不愿一辈子活在孔雀翎的阴影里,就像是个躲在母亲裙下的小孩子,没出息的小孩子。” 高立道:“所以你想要凭你自己的本事,博你自己的名声。” 秋凤梧点点头,苦笑道:“因为我发现江湖中尊敬孔雀山庄,并不是尊敬我们的人,而是尊敬我们的暗器,若没有孔雀翎,我们秋家的人好像就不值一文。” 高立道:“没有人这么想。” 秋凤梧道:“但我却不能不这样想,我加入‘七月十五’,本是为了要彻底瓦解这组织,我一直在等机会。” 他又叹息一声,道:“但我后来才发现,纵然能瓦解‘七月十五’也没有用。” 高立道:“为什么?” 秋凤梧道:“因为‘七月十五’这组织本身,也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幕后显然还有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在支持它、指挥它。” 高立慢慢地点了点头,脸色也变得很沉重,道:“你猜不出是谁在指挥它?” 秋凤梧目光闪动,道:“你已猜出了?” 高立道:“至少已猜中七成。” 秋凤梧道:“是谁?” 高立迟疑着,终于慢慢地说出了三个字:“青龙会。” 秋凤梧立刻用力拍桌子,道:“不错,我猜也一定是青龙会。” 高立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 秋凤梧道:“从正月初一到除夕,恰巧是三百六十五天。” 高立道:“七月十五只不过是他们其中一个分舵而已。” 两人突然不说话了,脸色却更沉重。 “七月十五”组织之严密,手段之毒辣,力量之可怕,他们当然清楚得很。 但“七月十五”却只不过是青龙会三百六十五处分舵之一。 青龙会组织之强大可怕,也就可想而知。 秋凤梧终于长叹道:“据说青龙老大曾经向人夸口,只要阳光能照得到的地方,就有青龙会的力量存在。” 高立道:“他还说只要海未枯,石未烂,青龙会也不会毁灭。”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只可惜我们连青龙老大是谁都不知道。” 高立道:“没有人知道!” 双双起来得很早。 是高立扶她起床的。现在他们已到后面的山坡上摘花去了。 他们当然有很多话要说。昨天晚上,他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 秋凤梧站在院子里,享受着这深山清晨中新鲜的风和阳光。 他本来很想去帮金开甲做早饭的,但却被赶了出来。 “出去,当我做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看。” 看着这位叱咤一时的绝代高手拿着锅铲炒蛋,实在也并不是件愉快的事,那实在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但金开甲自己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 “我做这些事,只因为我喜欢做,做事可以使我的手灵巧。” “武功本就是入世的,只要你肯用心,无论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一样可以锻炼你的武功。” 现在秋凤梧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就好像在嚼着枚橄榄,回味无穷。 他现在才明白金开甲为什么能成为天下武林第一高手。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他们正在等高立和双双回来。 金开甲又开始劈柴。 秋凤梧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只觉他劈柴的动作说不出的纯熟优美。 武学的精义是什么? 只有四个字——专心、苦练。 其实这四个字也同样适于世上的每一件事。 无论你做什么,若要想出人头地,就只有专心、苦练。 “你可知道谁是自古以来,使用斧头的第一高手?” “不知道。” “鲁班。” “他只不过是个巧手的工匠而已。” “可是他每天都在用斧头,对于斧的性能和特质,没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斧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斧就好像运用手指一样灵活。” 熟,就能生巧。 这岂非也正是武学的精义。 秋凤梧长长叹息,只觉得金开甲说的这些话,甚至比一部武功秘笈还有价值。 这些话也决不是那些终日坐在庙堂上的宗主大师,所能说得出的。 阳光遍地,远山青翠。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着个青布包袱,沿着小溪踽踽独行,腰弯得就像是个虾米。 秋凤梧道:“这附近还有别的人家?” 金开甲道:“最近的也在三五里外。” 秋凤梧不再问了,老太婆却已经走到院子外,喘息着,赔着笑脸,道:“两位大爷要不要买几个鸡蛋?” 秋凤梧道:“鸡蛋新鲜不新鲜?” 老太婆笑道:“当然新鲜,不信大爷你摸摸,还是热的哩。” 她走进来,蹲在地上,解开青布包袱。 包袱里的鸡蛋果然又大又圆。 老太婆拾起了一枚,道:“新鲜的蛋生吃最滋补,用开水冲着吃也……”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听“飕”的一声,一根弩箭已穿人了老太婆的背。 老太婆的脸骤然扭曲,抬起来,似乎想将手里的蛋掷出,但人已倒了下去。 接着,就有条黑衣人影从山坳后窜出,三五个起落,已掠入院子,什么话都不说,一把抄起了老太婆的鸡蛋,远远掷出,落入小溪。 只听“轰”的一声,溪水四溅。 黑衣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险。” 秋凤梧脸色已变了,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黑衣人转过脸向他勉强一笑,道:“阁下已看出这老太婆是什么人了吗?” 秋凤梧摇摇头。 黑衣人压低声音,道:“她就是‘七月十五’派来行刺的。” 秋凤梧变色道:“七月十五?阁下你……” 黑衣人道:“我……” 他一个字刚说出,身子突也一阵扭曲,脸已变形,嘴角也流出鲜血。 血一流出来,就变成黑的。 金开甲脸色也变了,抛下斧头赶来。 黑衣人已倒下,两只手捧着肚子,挣扎着道:“快……快,我身上的木瓶中有解药……” 金开甲正想过去拿,秋凤梧却一把拉住了他。 黑衣人的神情更痛苦,哽声道:“求求你……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解药在你身上,你自己为何不拿?” 金开甲怒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已不能动了?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秋凤梧冷笑道:“他死不了的。” 黑衣人的脸又一阵扭曲,突然箭一般从地上窜起,扬手打出了七点乌星。 那老太婆竟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挥手,掷出了两枚鸡蛋。 秋凤梧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两枚蛋忽然已到了他手里,滑入他衣袖。 老太婆凌空翻身,倒窜而出,忽然发现秋凤梧已到了她面前。 她双拳齐出,双锋贯耳。 但秋凤梧的手掌却已自她双拳中穿过,她的拳头还未到,秋凤梧的手掌已拍在她胸膛上。 轻轻一拍。 老太婆的人就像是被这只手掌黏住,双臂刚刚垂下,人也不能动了。 然后她就听到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金开甲用一条手臂夹住了那黑衣人,夹紧,放松,黑衣人忽然间就像是一堆泥般倒了下去,断裂的肋骨斜斜刺出,穿破了衣裳。 鲜血慢慢地在地上散开,慢慢地渗入地中。 金开甲凝视着,目光带着种深思之色,就仿佛这一生从未见人流血一样。 老太婆不停地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秋凤梧这种奇特的掌力,还是因为那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忽然恐惧得像是个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秋凤梧一把揪住她苍苍白发,用力拉下来,带着她的脸皮一起拉了下来,就露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瘦小、蜡黄、畏怯,但却十分年轻的脸。 秋凤梧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是新来的?” 这人点点头。 秋凤梧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我……我听说过。” 秋凤梧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至少有三十种法子可以让你后悔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人勉强点了点头,脸上已无人色。 秋凤梧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这人道:“我说……我说。” 秋凤梧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这人道:“六个。” 秋凤梧道:“都是些什么人?” 这人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秋凤梧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人道:“就在山那边,等着我们……”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又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秋凤梧已转过身,没有再看一眼。 他杀人从不再多看一眼。 金开甲却还在凝视着地上的鲜血,突然道:“我已有六年未曾杀过人。” 秋凤梧道:“六年的确已不算短。” 金开甲道:“我十三岁时开始杀人,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杀人是件令人作呕的事。” 秋凤梧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那还是比被杀好些。” 金开甲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怎知他们是来杀你的?” 秋凤梧苦笑道:“只因为我以前也做过跟他们一样的事。” 金开甲还想再问,已听到双双的声音:“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双双倚着高立的肩,站在阳光下。 高立的脸色苍白而紧张,但双双脸上却带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秋凤梧从未想到她看来也会变得如此美丽。 世上又还有什么比欢愉和自信更能使一个女人变得美丽呢? 秋凤梧正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双双却又在问:“我刚才好像听见你们在说杀人?” 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们刚才在说故事。” 双双嫣然问道:“什么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秋凤梧道:“但这故事却不好听。” 双双道:“为什么?” ------------ 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3 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定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坟已挖好。 金开甲提起西门玉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 他只知道双双的快乐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双双呢?他从未流泪,决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双双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年轻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是年轻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麻锋的尸体。 麻锋的尸体竟突然复活。 麻锋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人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麻锋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秋凤梧的一剑。 金开甲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人了金开甲的腰,直没至剑柄。 剑还在金开甲身上,麻锋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高立和秋凤梧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金开甲立刻死。 高立和秋凤梧赶出来时,金开甲已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嗄声闩道:“双双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 高立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金开甲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了。”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千万不要……” 高立道:“你还没有死,你决不会死的。” 金开甲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看了实在难受。” 秋凤梧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金开甲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决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秋凤梧道:“是。” 金开甲道:“高立一定要带着双双走。” 秋凤梧道:“你放心好了,他决不会抛下双双的。” 金开甲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秋凤梧道:“什么事?” 金开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秋凤梧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金开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决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孔雀山庄的少主人。” 秋凤梧道:“可是……” 金开甲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为了高立,你也该回去。” 秋凤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金开甲道:“不可以。”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孔雀山庄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秋凤梧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孔雀山庄去。” 金开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朋友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应该让他带着双双,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秋凤梧道:“可是他……” 金开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庄,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喘息。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金开甲勉强点了点头。 秋凤梧道:“你不能死,决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青龙会。” 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青龙会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金开甲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 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记住,要打倒青龙会,决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事,就连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 秋凤梧道:“你……” 金开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龙会,只有记住四个字。” 秋凤梧道:“哪四个字?” 金开甲道:“同心合力。” “同心合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纵横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下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人。 高立和秋凤梧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双双。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 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土覆盖到金开甲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金开甲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双双,眼泪反而忍不住要流下来。 双双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高立的名字。 高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双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决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走的。” 高立道:“我……我还要你明白一件事。” 双双道:“我已经明白了。”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鲜花般的微笑,接着道:“我知道你要告诉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人说的话,全是故意气我的。” 高立道:“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人话。” 双双道:“我明白。” 她抬起手,轻抚着高立的脸,她自己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怜惜,轻轻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怕我伤心,其实我早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 高立的心突然抽紧,勉强笑道:“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双双柔声道:“你以为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连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出?” 高立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已沉到足底。 双双道:“可是你也用不着怕我伤心,更用不着为我伤心,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个又丑又怪的小瞎子。”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脸上也丝毫没有悲伤自怜的神色。她轻轻地接着说下去:“开始的时候,我当然也很难受,很伤心,但后来我也想开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抚着高立的脸,声音更温柔。 “我虽然长得比别人丑些,可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还有你。” 秋凤梧在旁边听着,喉头也似已哽咽。 他看着双双的时候,目中已不再有怜悯同情之色,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纤弱畸形的躯壳里,竟会有这样一颗坚强伟大的心。 高立赧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双双道:“我是为了你。” 高立道:“为我?” 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清除自己手上的血腥。他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己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凤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是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都洒在这块土地上。 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喜酒。”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决不再离开她。” “我一定会要他好好地活着。” 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双双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互道珍重。 暮色更浓,归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秋凤梧看着高立。 高立看着秋凤梧。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 高立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秋凤梧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高立道:“你要回去了?” 秋凤梧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高立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们呢?” 高立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高立道:“天下这么大,我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 高立道:“一定。” 秋凤梧道:“带着她一起来。” 高立道:“当然。” 秋凤梧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 夜色已临。 秋凤梧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高立轻轻拥住双双,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双双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立点点头。 双双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 高立俯下头,轻吻她的发梢,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他的确很幸福,他有个好朋友,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地活下去。 双双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高立勉强笑道:“我害怕?怕什么?” 双双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来找你,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 高立沉默。 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 双双道:“其实你不该害怕的。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高立道:“可是……” 双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 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 双双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 高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个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地挺起了胸,拉起了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他知道现在世上已决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了。 因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过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荒野外去;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这里是决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 ------------ 七种武器之孔雀翎 4 高立道:“我……我……” 秋凤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手上再沾着血腥,也不愿我再惹麻烦。” 高立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你现在的身份已不同。”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已有了个儿子。” 高立用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下次来,我一定要看看他。” 秋凤梧道:“你当然要看看他。” 高立道:“我已答应。” 秋凤梧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的态度又变得很严肃,缓缓道:“孔雀翎并不是件杀人的暗器。” 高立愕然,道:“它不是?” 秋凤梧道:“不是。暗器也是种武器,武器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杀人,而是止杀。” 高立点点头。 其实他并不能真正了解秋凤梧的意思,他忽又发现自己的意思与秋凤梧已有距离。 但是他不愿承认。 秋凤梧道:“换句简单的话说,使用孔雀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救命,所以……” 他握紧高立的手,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决不要用它。” 高立长长吐出口气,现在他终于已完全了解秋凤梧的意思。 至少他自己认为已完全了解。 他已握紧秋凤梧的手,一字字道:“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时,我决不用它。” 高立挺起胸,走了出去。 他脚步已远比来时轻快了很多,因为他心里已不再有焦虑和恐惧。 现在孔雀翎已在他手里。 现在麻锋的性命也无异己被他捏在手里。 他已没什么可担心的,应该担心的人是麻锋。 每间屋子里通常都有把最舒服的椅子,这把椅子通常是属于男主人的。 这屋子的男主人是高立。 此刻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的人,却是麻锋。 他用最舒服的姿势坐着,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双双,冷冷道:“五天了,你丈夫已走了五天。” 双双点点头。 她站的姿势并不舒服。 无论用什么姿势站着,都决不会有坐着舒服。 麻锋盯着她,又问道:“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道:“他会不会回来?” 双双道:“不知道。” 麻锋厉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双双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锋道:“你没有问他?” 双双道:“没有。” 麻锋道:“但你是他的妻子。” 双双道:“就因为我还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没有问他。”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男人最厌恶的,就是多嘴的女人。我若问得太多,他也许早就不要我了。” 麻锋握紧双拳,目中已现出怒意。 同样的话,他不知已问过多少次。 他在等着这女人疲倦、崩溃,等着她说实话。他没有用暴力,只因为他生怕这女人受不了——他当然也明白这女人若是死了,对他只有百害,而绝无一利。 现在他忽然发觉,感觉疲倦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他自己。 他想不出是什么力量使这畸形残废的女人,支持到现在的。 双双忽然反问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他找帮手?” 麻锋冷笑,道:“他找不到帮手的。他也像我一样,我们这种人,决不会有朋友。” 双双淡淡道:“那么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麻锋没有回答。 这句话本是他想问自己的。 高立就像是条早已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只有等着别人宰割。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冷冷道:“无论他去干什么,反正总要回来的。” 双双道:“你这是在安慰自己?” 麻锋道:“哦。” 麻锋又道:“他若不回来,你就非死不可。” 双双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麻锋道:“他当然不会抛下你。” 双双道:“那倒不一定。” 麻锋道:“不一定?” 双双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你也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能令男人倾倒的女人。” 麻锋脸色变了变道:“可是他一向对你不错。” 双双道:“他的确对我不错,所以他现在就算抛下我,我也不会怪他。”她俭上的表情仿佛很凄凉、很悲痛,慢慢地接着道:“他就算回来,也一定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 麻锋道:“为了我?” 双双一字字道:“为了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僵硬,又过了很久,才冷笑着道:“你是不是怕我用你来要挟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双双道:“你要用我来要挟他?”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接着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本是同样的人,你会不会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牺牲自己?” 麻锋的脸色又变了变,冷冷地笑道:“他不会是我。” 双双道:“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 麻锋道:“我看得出。” 双双叹道:“那也许只不过是他故意作出来要你看的。” 麻锋道:“为什么?” 双双道:“他故意要你认为他对我好,故意要你认为他决不会抛下我,为的就是要你对他防守疏忽,他才好乘机溜走。” 她脸上又露出一种怨恨之色,咬着牙道:“他若真的对我好,就不会放心走了。” 麻锋怔住,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 双双忽又道:“但他还是会回来的,因为你就算不杀他,他也要杀你。” 麻锋的手突然握住剑柄。 因为这时他已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轻快而平稳。 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走路的这个人心情和精神都一定很好。 就算听不出也看得出。 因为高立已大步走了进来,眼睛里发着光,显得说不出的精神抖擞。 他精神的确不错。 这两天来,他一直睡得很好——车厢里很舒服,他心里也已没有恐惧。 麻锋忽然觉得这把椅子很不舒服,坐的姿势也很不舒服。 高立却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这屋里根本就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 双双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脚步声,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高立道:“我回来了。” 双双道:“晚饭你想吃什么?” 高立道:“什么都行,我已经饿得发疯。” 双双又笑了,道:“我们好像还有点咸肉,我去回锅炒一炒好不好?” 高立道:“好极了,加点大蒜炒更好。” 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只不过刚出去逛了一圈回来似的,虽然走得有些累了,但现在总算已回到家,所以显得很愉快、很轻松。 麻锋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高立的确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本来已是条被逼入绝路的野兽,但现在看来却好像是追捕野兽的猎人了。 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充满了决心和自信。 是什么力量使他改变的? 麻锋更想不通。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人们对自己无法解释、无法了解的事,总是会觉得有些恐惧的。 双双已从他身旁走过去,走入厨房。 他没有阻拦,他本来也曾想用她来要挟高立的,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厨房里已传出蒜爆咸肉的香气。 高立忽然笑了笑,道:“她实在是个很会做菜的女人。” 麻锋点点头。 他摸不清高立的意思,所以只好点点头。 高立道:“她也很懂得体谅丈夫。” 麻锋道:“她的确不笨。” 这一点无论谁都无法否认。 高立微笑道:“一个男人能娶到她这样的妻子,实在是运气。” 麻锋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立缓缓地答道:“我是说,你刚才若用她来要挟我,就算要我割下脑袋来,说不定也会给你。” 麻锋嘴角的肌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人塞入了个黄连,满嘴发苦。 高立淡淡道:“只可惜现在已来不及了。” 他沉下了脸,一字字接着道:“因为现在你只要一动,我就杀了你,我杀人并不一定要等到月圆的时候。” 他声音坚决而稳定,也正像是个法官在判决死囚。 麻锋笑了。 他的确在笑,但是他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强。 高立道:“你现在还可以笑,因为我可以让你等到月圆时再死。但死并不可笑。” 麻锋冷笑道:“所以你笑不出?” 高立道:“我笑不出,只因杀人也不可笑。” 麻锋道:“你想用什么杀人?是用你那把破锄头?” 高立道:“就算我用那把破锄头,也一样能杀了你。” 麻锋连笑都笑不出来。 他忽又觉得椅子太硬,硬得要命。 厨房里又传出双双的声音:“饭冷了,吃蛋炒饭好不好?” “好。” “炒几碗?” “两碗,我们一人一碗。” “客人呢?” “不必替他准备,他一定吃不下的。” 麻锋的确吃不下。 他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高立忽又向他笑了笑,道:“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想吐?” 麻锋道:“我为什么会想吐?” 高立道:“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通常都会觉得想吐的,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麻锋冷笑道:“你难道以为我怕你?” 高立道:“你当然怕我,因为你自己想必也看得出,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他忽然接着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现在我还不想杀你。” 这句话麻锋听来实在很刺耳,因为这本是他自己说的。 高立冷冷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只因为我一向不喜欢在空着肚子时杀人。” 麻锋盯着他,忽然跃起,一剑刺出。 这一剑快而准,准而狠。 这正是准确而致命的剑法,但却已不是他通常所用的剑法,已违背了他杀人的原则。 他杀人一向很慢的。 这一剑决不慢,剑光一闪,已刺向高立咽喉。 高立坐着,坐在桌子后面,手放在桌下。 他坐着没有动。 可是他的枪突然间已从桌面下刺了出来。 剑尖距离他的咽喉还有三寸。 他没有动。 他的枪已刺入了麻锋下腹—— 麻锋在动。 他整个人都像是在慢慢地收缩,枯萎。 他看着高立,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和疑惑,喘息着道:“你……你真的杀了我。” 高立道:“我说过,我要杀你。” 麻锋道:“你本来绝对杀不了我的。” 高立道:“但现在我已杀了你。” 麻锋道:“我……我不信。” 高立道:“你非相信不可。” 麻锋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喉头的肌肉也已僵硬。 高立道:“我本来也没有杀你的把握,但现在已有了。现在我随时可以再杀你一次。” 麻锋喉咙里“格格”响个不停,仿佛在问:“为什么?” 高立缓缓道:“因为我还有个朋友——一个好朋友。” 麻锋的瞳孔突然散了,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然后他的人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球,突然变成了空的,突然干瘪。 他没有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 高立伸开了双臂,双双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互相拥抱着,所有的灾难和不幸都已成过去。 经过了这么样一次考验后,他们的情感无疑会变得更深厚、更真挚。 他们已完全互相倚赖,互相信任,世上已没有什么事再能分开他们。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事实上,这故事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六回 不是结局 世上有很多事你总以为是决不可能发生的,但它却偏偏发生了。 而且就发生在你身上。 等你发现这事实时,往往已太迟。 夜色渐深。 他们没有燃灯,就这样静静地拥抱在黑暗里。 世上又还有什么事比情人在黑暗中拥抱更甜蜜幸福? 他们的幸福直到现在才真正开始。 只可惜开始往往就是结束。 双双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天地间似已充满了幸福和宁静。 风从窗外吹过,带着田中稻麦的香气。 收获的季节已快到了。 她轻抚着他的脸,指尖带着无限的怜惜和柔情,轻轻道:“你瘦了。” 高立微笑道:“很快我就会胖起来的。” 双双嫣然道:“我喜欢你胖一点,明天我炖蹄膀给你吃。” 高立道:“明天我们要出去。” 双双道:“出去?到哪里去?” 高立道:“去找小秋。” 双双的脸上发出了光,道:“你要带着我一起去?” 高立道:“当然,我带你去看他的孩子。” 双双大喜道:“他有了孩子?” 高立柔声道:“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双双脸红了,全身都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这种感觉使她整个人都像要飞了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你看见过他的妻子没有?” 高立道:“没有,我走得很急。” 双双道:“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很好的女人,因为他也是个好男人。” 高立道:“不但是好男人,也是个好朋友。” 他叹息着,接着道:“除了他之外,无论谁都决不会将孔雀翎借给我。” 双双道:“孔雀翎究竟是什么?” 高立道:“是一种暗器——但又不完全是种暗器。” 双双道:“我不懂。” 高立道:“我也很难说明白,总之它的意义和价值都比世上任何一种暗器超出很多,无论谁有了它,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双双道:“变成另外一个人?” 高立点了点头,道:“变得更有权威,更有自信。”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若非有了它,也许就不是麻锋的敌手。” 双双道:“我还是不懂。” 高立道:“你永远都不会懂的,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太懂。” ------------ 七种武器之碧玉刀 上 第一回 江湖少年春衫薄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鲨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蹬,发出一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衫也是色彩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洲“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 就在这件紫绸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的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着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就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 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独生子到江南来。 段玉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替他父亲少年时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宝物“碧玉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的宝珠带回去。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珠,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 她叫朱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 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就是段玉的心事。 还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无论谁只要能解开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强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有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去,他自己也没把握。 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假如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父亲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 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 “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玉从小就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 一、不可惹事生非,多管闲事。 二、不可随意结交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样的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泄露。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段玉一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这本是段飞熊段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 “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就永远没得完了。”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了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 你说是不是?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决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鱼叫做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进城里去。 木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 在曙色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碧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活杀条鲜鲤鱼,清蒸了来下酒。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三雅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人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干杯不醉的海量。 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人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玉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人江湖,但却决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阴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玉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 小村姑儿光着脚, 下水去割灯心草。 一把苹儿刚系好, 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阴盖着她的脸, 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 脸上全都带着笑。 一个骑士跳下马, 痴痴望着她的脚。 有个骑士胆较大, 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耍个把戏, 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村姑,她为什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撞?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艘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玉,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除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段玉已凌空翻身,一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 七种武器之碧玉刀 中 段玉道:“可是我……” 顾道人打断了他的话,沉下脸道:“你若再推诿客气,就表示你不愿交我们这些朋友了。” 段玉迟疑着,终于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他红着脸苦笑道:“老实说,我也并不是真不想要,只不过我这一辈子从未有过这么多银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花才好。” 顾道人笑了,道:“这点你倒不必着急,我保证你以后一定能学会的。” 王飞也笑了道:“一个男人可以不随便花钱,但却决不能不懂得花钱。” 顾道人笑道:“不懂得花钱的男人,一定是个没用的男人。” 王飞道:“因为你一定要先懂得花,才会懂得怎么去赚。” 段玉也笑了,道:“我保证以后一定会用心去学的。” 王飞道:“我也可以保证,学起这种事来,不但比学别的事快得多,也愉快得多。” 段玉道:“我相信。” 卢九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忽然问道:“你本不是来赌钱的?” 段玉道:“不是。” 卢九道:“那么,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段玉怔了怔,道:“前辈怎么知道?” 卢九微笑道:“若不是有了麻烦,谁会来找这邋遢道人?” 王飞抢着道:“现在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无论你有什么麻烦都可以说出来。” 顾道人笑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头。” 段玉道:“请教。” 顾道人接着道:“说起来这人的来头倒真不小。江南有个以火器名震江南的霹雳堂,你总该知道。” 段玉道:“久闻大名了。” 顾道人道:“他就是霹雳堂现任的堂主,江湖人称霹雳火。” 王飞拍着胸,道:“所以,你的麻烦若连我们三个人都没法替你解决,江南只怕就没有人能替你解决了。” 段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只不过在无意中得罪了一个人。” 王飞道:“得罪了谁?” 段玉道:“听说他叫做‘僧王’铁水。” 王飞皱眉道:“你怎么得罪他的?” 段玉的脸红了红,道:“也是为了一个人。” 王飞道:“为了谁?” 段玉道:“听说她叫做花夜来。” 王飞道:“是不是那女贼花夜来?” 段玉道:“大概是的。” 王飞立刻沉下了脸,道:“她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你的什么人?” 段玉苦笑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王飞道:“但你却不惜为了她而得罪了僧王铁水。” 段玉叹道:“我根本也不知道那四个和尚是他的徒弟。” 王飞道:“四个和尚?” 段玉道:“也不知为了什么,铁水要他门下的四个和尚去找花夜来,当时我既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也不知道花夜来是女贼,只觉得这四个和尚凶得很。” 王飞道:“所以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打抱不平了。” 段玉红着脸,道:“我的确太鲁莽了些,但那四个和尚也实在太凶。” 顾道人叹了口气,道:“铁水本就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他手下的徒弟当然也跟他差不多,但是你……你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去管花夜来的闲事?” 卢九一直很注意地听着,此刻忽然道:“你可知道铁水是为了什么去找花夜来的?” 段玉摇了摇头。 卢九换了条新丝巾,轻轻咳嗽了几声,才缓缓道:“他是为了我。” 段玉又怔住。 卢九道:“我有个儿子,叫卢子云。” 段玉道:“我听说过。” 卢九道:“哦,你一向在中原,怎么会听说过他?” 段玉讷讷的道:“因为家父告诉过我,说我一定会在宝珠山庄里遇见他,还叫我在他面前问候你老人家。” 他并没有说谎,却也没有完全说实话。 其实段老爷子是叫他特别提防卢小云,因为到宝珠山庄去求亲的少年人中,只有两三个是他的劲敌,卢小云就是其中之一。 卢九却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次我就是要他到宝珠山庄去拜寿的。你想必也是为了这缘故,才到江南来?” 段玉道:“是。” 卢九道:“但他到了杭州之后,却突然间失踪了。” 段玉诧道:“失踪了?前辈怎么知道他失踪了呢?” 卢九道:“这次本是我陪他一起来的,因为我要来会铁水。可是四天之前,这孩子出门之后,就没有再回去过。”他又咳嗽了几声,才接着道:“就在那天,有人看到他跟花夜来那女贼在一起。” 段玉道:“铁水叫人去找花夜来,为的就是要追问令郎的下落?” 卢九道:“不错。” 段玉说不出话来。 卢九忽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顾道人?” 段玉道:“不是为了赌钱?” 卢九道:“除了赌钱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 段玉道:“什么原因?” 卢九道:“为了找你。” 段玉又一次怔住。 卢九道:“昨天我听说有个不明来历的少年人,帮着花夜来,将铁水的四个和尚全都打下了水,然后这少年就跟花夜来一起走了,下落不明。” 顾道人道:“所以你就来找我打听这少年的行踪来历?” 卢九道:“这一带地面上的事,还有谁比你更清楚的?” 顾道人道:“但你为什么一直投有开口呢?” 卢九笑了笑,道:“无论谁都知道,要来求你的人,好歹都得先陪你赌个痛快。” 顾道人也笑了,道:“想不到我这赌鬼的名声,竟已传到赛云庄了。” 卢九凝视着段玉,轻轻地咳嗽着,道:“你刚才若没有跟我们赌钱,现在我只怕早已对你出手了,就因为赌钱时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人品,所以,我才相信你是个很诚实的年轻人,所以我才相信你决不会说谎。” 段玉苦笑道:“想不到赌钱也有好处的。”他沉吟着,忽然又问道:“令郎是在四天之前就已失踪了的?” 卢九道:“不错。” 段玉道:“这四天来,前辈一直没有找到花夜来?” 卢九冷冷道:“她行踪本就一向很飘忽,否则又怎能活到现在。” 段玉道:“但昨天她却忽然出现了。” 卢九道:“就连我都从未想到,这女贼居然也敢去游湖。” 段玉叹道:“昨天我刚来,她就出现了,这倒实在巧得很。” 顾道人也叹了口气,道:“天下凑巧的事本就很多。” 王飞道:“也许这就叫无巧不成书。” 段玉道:“直到现在为止,卢公子还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卢九默然道:“完全没有。” 段玉道:“所以这件事还是没有解决。” 卢九沉吟着,道:“但我却可替你去向铁水解释,因为我信任你,铁水却信任我。”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人在世上假如还有一个朋友,恐怕就是我了。” 段玉苦笑道:“只不过,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总也不能置身事外的。” 王飞立刻道:“不错,你至少应该替卢九爷找出花夜来这女贼来。” 段玉垂首道:“昨天晚上,我的确是跟她在一起的。” 王飞道:“在什么地方?” 段玉道:“在湖边一栋小房子里。” 王飞道:“现在你还能不能找到那地方?” 段玉道:“我可以去试试看。” 王飞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去。” 段玉忽又抬起头,道:“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卢大哥身上带着的?” 他说话的时候,已取出了那串珍珠和玉牌。 卢九动容道:“这是哪里来的?” 段玉道:“在一个花盆里。” 卢九皱眉道:“在花盆里?” 段玉红着脸,吞吞吐吐的,终于还是将昨夜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卢九每个字都听得很仔细,听完了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拍了拍段玉的肩,道:“你的确是个好孩子,不但敢说实话,而且勇于认错。我在你这种年纪时,就未必敢将这种事说出来。”他叹息着,又道:“现在我就算找到犬子,也不会再叫他到宝珠山庄去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卢九道:“因为他实在不如你;我若是朱二爷,也一定要把女儿嫁给你。” 这一带虽较荒僻,却更幽静。湖滨零星的建筑有一些很精致的小房子,绿瓦红墙,带着小小的庭园,远远看过去就像是图画一样。 走过柳阴时,段玉忍不住道:“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乔三爷的。” 王飞道:“你见过乔三?” 段玉道:“若不是他的指点,我又怎么会找到顾道人那里去?” 顾道人道:“想不到他居然对你不错,这人脾气一向很古怪的。” 段玉苦笑道:“这点我倒也同意,本来他几乎要把我淹死的。” 顾道人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他知道铁水大师的脾气,先让你吃些苦头后,铁水大师看到你也跟他徒弟一样下过水,火气也许就会少些了。” 段玉道:“但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 顾道人微笑道:“这一带湖面上的事,他不知道的很少。” 王飞也笑道:“难道你从未听说过,西湖也有两条龙,一条是这老道,一条就是乔三。” 顾道人大笑道:“龙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是两条地头蛇而已。” 卢九用丝巾掩着嘴,轻轻咳嗽着,道:“你从那房子出来后,就遇见了乔三?” 段玉道:“我还是走了一段路。” 卢九道:“走了多久?” 段玉沉吟着,道:“不太久。我出来的时候,天已亮了,走到这里,太阳还没有升起。” 卢九道:“你走得快不快?” 段玉道:“也不快,那时……那时我正想着心事。” 卢九道:“这样说来,那屋子离这里一定并不太远。” 段玉道:“好像是不太远。” 卢九道:“现在你不妨再想想心事,用早上那种速度,再沿着这条路走回去。” 段玉点点头,他忽然发现这种老江湖做事,的确有些他比不上的地方。 于是他就又开始想心事了。 想什么呢? 他想得很多,想得很乱,后来竟不知不觉忽然想起了华华凤。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现在到哪里去了? 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仔细想起来,她出现得很巧,好像一直在跟着段玉似的。 难道她也有什么目的? 但无论如何,她对段玉总算还不错,她甚至已经会为段玉吃醋了。 一个女人若已开始为男人吃醋,那就表示她对这男人至少并不厌恶。 想到这里,段玉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道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矮墙。 墙头上种着含羞草和蔷薇,沿着墙脚走过去,就可以看到一扇朱红的窄门,这当然是后门。 段玉也记不清是不是从这扇门走进去的,但却记得的确是从这道墙上跳出来的,他的赤脚还仿佛碰到了蔷薇的刺。 他在门外停下脚步,观望着。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时他走得很匆忙,也没有再回到这里来的意思。 只不过在墙头上还种着花草的人家并不多,这点他至少还很有把握。 卢九道:“就在这里?” 段玉沉吟着,道:“大概是的。” 卢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段玉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迟疑了片刻,终于举手拍门。 无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能就这样闯入别人家里去。 他也没有想到,里面居然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是个豆蔻年华的垂髫少女,穿着身月白轻衫,长得很美,笑得也很甜。 杭州果然是个出美人的地方。 段玉正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谁知这少女既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他是来找谁的。 她根本什么话都没有问,只抬起头来嫣然一笑,就又转身走了进去。 这少女莫非就是花夜来的贴身丫鬟?莫非认得段玉? 但段玉却已记不得自己是不是见过她了,只好跟着她走进去。 门里面是个小小的花园,有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 段玉记得今天早上正是从这条小路走出来的,那时路上还有很冷的露水。现在他就算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至少已经有八九分了。现在他只希望花夜来还留在这里,等着他将东西送回来,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花夜来一直将他当做个老实人,老实人当然决不会占了别人这种便宜,就一去不回的。 那少女的身形已消失在花丛中。 月季花和红蔷薇都开得正艳。 暮春午后的阳光,正懒洋洋地照在花上。这种天气,谁愿意关在屋子里?花夜来莫非正在园中赏花? 段玉走过去,怔住。 他没有看见花夜来,却看见了和尚! 花丛间绿草如茵,一个光头和尚,正大马金刀的趺坐在一个圆桌般大的蒲团上。 他颧骨高耸,狮鼻海口,顾盼之间,凛凛有威,眉目间不怒时也带三分杀气,身上只披着件黑丝宽袍,敞开衣襟,赤着足,手里的金杯在太阳下闪闪的发着光。满园的春色都似已 映在金杯上。 一个比开门的少女更美的女孩子,正跪在蒲团前,为他修剪着脚上的趾甲。 这少女竟是完全赤裸着的。在月色下看来,她的皮肤比缎子还光滑,胸膛圆润坚挺,一双手柔美如春葱。这满园的春花,也比不上她一个人的颜色。 有人来了,她只抬起头来轻轻一瞥,就又垂下头,专心为她的主人修脚,脸上既没有羞涩之意,也并没有惊慌。 除了她的主人之外,别的人在她眼中,完全就像是死人一样。 段玉的脸已红了,也不知是该进的好,还是该退的好。 黑衫僧却已仰面而笑,大笑道:“老九,你来得正巧,我刚开了坛波斯来的葡萄酒,已经用井水镇得凉凉的,过来喝一杯如何?” 除了卢九外,别的人在他眼里,也完全和死人差不多。 卢九居然微笑着走过去,对这种情况,竟似也见惯了。 段玉、王飞、顾道人,三个人怔在那里,真有点哭笑不得。 顾道人叹了口气,悄悄道:“你说这里就是花夜来的居处?” 段玉苦笑着,点了点头。 顾道人道:“那么这僧王铁水却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三回 血酒 墙头上的蔷薇和含羞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阴后的红砖小屋。 ------------ 七种武器之碧玉刀 下 段玉道:“我总不相信我会找错地方。” 华华凤道:“世上有很多敲错门的人,就因为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会找错地方。” 段玉道:“所以我要再找一次。” 这次他更小心,几乎将每栋有可能的屋子都仔细观察了很久。 幸亏现在夜已很深,没有人看见他们,否则就要把他们当贼办了。 他们找了很久,看过了十几栋屋子,最后的结论是:段玉白天并没有找错。 华华凤道:“你就是白天带顾道人他们到这里来的?”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昨天晚上,你跟花夜来喝酒的地方,也是这里?” 段玉道:“决不会错。” 华华凤道:“那么铁水怎会在这里呢?而且已住了很久。” 段玉道:“这正是我第一件想查明的事。” 院子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声音。 · 华华凤道:“你想进去?” 段玉道:“不进去看看,怎么能查个明白?”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但这次你若再被铁水抓住,他就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段玉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华华凤笑了笑,只笑了笑,什么话都不再说。 段玉也没法子再说什么,因为她已先进去了,她的轻功居然也很不错。 庭园寂寂,蔷薇花在月下看来,虽没有白天那么鲜艳,却更柔艳。 在这里他们才发现,还有一间屋子里是燃着灯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映出来,映出了窗台上三盆花的影子。 段玉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屋子里睡的。” 华华凤道:“花夜来呢?” 段玉道:“她也在。” 说出了这句话,他就发现自己说错了。 华华凤的脸,一下子就变得像是个债主,冷笑道:“看来你昨天晚上艳福倒不浅。” 段玉红着脸,道:“我……我……” 华华凤大声道:“你既然享了福,就算受点罪,也是活该。” 她似已忘了这是在别人的院子里,似已忘了他们来干什么的。 据说一个女人吃起醋来的时候,连皇帝老子都管不住的,何况段玉。 段玉只有苦笑,只有干着急。 谁知屋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里面的人好像全都睡得跟死猪一样。 随便你怎么看,铁水也不会是能睡得像只死猪一样的人,花夜来倒可能,据说淫荡的女人都贪睡。 难道今天晚上他不在这里? 难道花夜来又回来了? 华华凤咬着嘴唇,突然窜过去,用指甲点破了窗纸。 她实在不是做贼的人才,也不知道先在指甲上蘸点口水,免得点破窗纸时发出声音来。只听“噗”的一声,她竟然将窗纸戳了个大洞。 段玉的脸已有点发白了,谁知屋子里还是无丝毫动静。 屋子里难道没有人?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非但没有人,连里面的东西都搬走了,这地方竟变成了一栋空房子,只剩下窗户上的三盆花,忘记被拿走。 段玉怔住。 华华风也怔住。 两个人在空房子里怔了半天,华华凤道:“也许你白天去的不是这地方。” 段玉点点头。 华华凤道:“你走了之后,花夜来怕你再来找她,所以也搬走了。” 段玉道:“那么我白天去过的那栋房子,现在到哪里去了呢?” 华华凤道:“也许就在这附近,但现在你却又找不到了。” 段玉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道:“也许我活见了鬼。” 华华凤冷笑道:“你本来就见了鬼,而且是个女鬼。” 段玉不敢再答腔了,幸好他没有再答腔。 因为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呼哨声。 这种呼哨声,通常是夜行人发出的暗号。 果然有夜行人在外面,他们已听见了有两个人在外面说话:“确定就是这里?” “决不会错,我上个月才来过。” “可是里面为什么还没有人出来呢?” “只怕都已睡了。” “睡得这么死。” “江湖上有谁敢到这里来打主意?太平日子过惯了的人,睡觉当然睡得沉些。” “可是……” “反正我决不会弄错的,我们先进去再说。” “就这样进去?” “大家都是自己人,怕什么。” 声音虽然是从墙外传来的,但在静夜中听来还是很清楚。 段玉看了看华华凤,悄声道:“这两人好像跟这里的主人是朋友。”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只要去问问他,就可以知道这里的主人究竟是谁了。” 她也不等段玉同意,就窜出了窗子。 外面的两个人正好从墙头上窜进来,两个人都是劲装衣服,显见是赶夜路的江湖人。他们看见了华华凤,立刻一手翻天,一手指地,摆出了种很奇怪的姿势。 华华凤居然也摆出跟他们一样的姿势。 这两人又同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今天是几月初几?” 华华凤眼珠子一转,道:“二月初二。” 这两人才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笑容,同时抱拳一礼。 其中一个比较高的人,抱拳说道:“兄弟周森,是三月初三的,到镇江去办事,路过贵宝地,特来拜访。” 华华凤道:“好说好说。” 周森道:“龙抬头老大已睡着了么?” 华华风道:“他有事到外面去了,两位有什么事,跟我说也一样。” 周森迟疑着,赔笑道:“我们兄弟运气不好,在城里把盘缠都送给了幺二三,久闻龙老大对兄弟们最照顾,所以想来求他周转周转。” 华华凤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你们不到这里来,龙老大若知道,反而会生气的。” 周森笑道:“我们若是不知道龙老大的慷慨声名,也不敢来了。” 华华凤转过头,向屋子里的段玉招了招手,然后才道:“快拿五百两银子出来,送给这两位大哥作盘缠。” 段玉道:“是。” 他只好跳出窗子,将身上的十张银票拿出来,刚准备数五张,华华凤已将银票全抢了过去,笑道:“这一点小意思,周大哥就请收下。” 周森接过了银票,喜笑颜开,连连称谢,道:“想不到花姑娘比龙老大还慷慨。” 华华凤道:“自己人若再客气,就见外了。” 周森笑道:“我们兄弟也已久闻花姑娘的大名,今天能见到姑娘,真是走运。” 华华凤嫣然道:“两位若是不急,何妨在这里躲两天,等龙老大回来见过面再走。” 周森道:“不敢打扰了,我兄弟也还得回去交差,等龙老大回来,就请姑娘代我们问候,说我们三月初三的兄弟,都祝他老人家万事如意,早生贵子。” 华华凤笑道:“周大哥善颂善祷,我也祝周大哥手气大顺,一掷就掷出个四五六了。” 周森笑了,旁边一个人也笑了,两个再三拜谢,出去了之后还在不停地称赞,这位花姑娘真够义气,真会做人。 “现在她入会虽然不久,但是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升为堂主的,我们兄弟能在她手底下做事,那才有劲。” 等他们的声音去远了,段玉才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出手倒真大方得很,一送就把我全身的家当都送出去了。” 华华凤道:“反正你还有赢来的那一万两存在顾道人的酒铺里。” 段玉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我身上随时都带着银子呢?” 华华凤笑道:“那天你在花夜来的船上钱财已露了白,我没有把你的金叶子也一起送出去,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段玉苦笑道:“钱财不可露白,这句话看来倒真有点道理。”他叹息着,又忍不住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华华凤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道:“你有没有听过‘青龙会’这三个字?” 段玉当然听过,最近这三个字在江湖中简直已变成了一种神秘的魔咒,它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叫人活,也可以叫人死。 华华凤道:“据说青龙会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一年也正好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们一问我今天是几月初几,我就立刻想起了那位从箱子里出来的仁兄说的话了。” 段玉的眼睛也亮了,道:“他说湖里有龙,又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道:“当时我就觉得此话很奇怪,其中想必另有深意。” 段玉道:“所以你也说今天是二月初二。” 华华凤笑道:“其实我也只不过是姑且一试,想不到竟被我误打误撞的撞对了。” 段玉道:“你认为他们都是青龙会的人?” 华华凤道:“当然是的。” 段玉道:“那么这地方难道就是青龙会的秘密分坛所在地?” 华华凤道:“这里就是二月初二,青龙会的分坛,想必就是以日期来作秘密代号的。” 段玉的眼睛更亮,道:“难道僧王铁水就是龙抬头老大?” 华华凤道:“很可能。” 段玉道:“铁水是个和尚,那姓周的怎么会祝他早生贵子?” 华华凤道:“道士可以娶老婆,和尚为什么不能生儿子?” 段玉道:“但他们从没有见过你,怎么会如此轻易就相信了你?” 华华凤眨了眨眼,道:“你刚才说我这身打扮像干什么的?” 段玉道:“像个女贼。” 华华凤笑道:“所以他们也将我当做女贼了,你难道没听见他们叫我花姑娘。” 段玉恍然说道:“原来他们将你当做了花夜来。” 华华凤道:“所以你并没有找错地方,花夜来和铁水都是这里的主人,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段玉看着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忽然发现这女孩子比她外表看来聪明得多。 华华凤道:“其实这道理你本该早就想得通,只不过你已被人绕住了,所以才会当局者迷。” 段玉苦笑道:“你几时也学会夸奖别人了?” 华华凤嫣然道:“刚学会的。” 事实上,这件事的确太复杂,就像迷魂阵,假如你一开始就错了,那么无论你怎么去走,走的全是岔路。 段玉本来是站着的,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 华华凤皱眉道:“你累了?” 段玉道:“不是累,只不过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问我自己。” 华华凤也跟着坐了下去,坐在他的身旁,柔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想好。” 段玉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她也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轻轻一触,又缩回。 段玉垂下头,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假如铁水真的就是龙抬头老大,那么这件事想必也是青龙会的阴谋之一。” 华华凤道:“对。” 段玉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对付我?” 华华凤道:“很可能,他们要的也许是你这个人,也许是你身上带着样他们要的东西。” 段玉点点头,已想到身上带着的碧玉刀。 华华凤道:“他们设下这些圈套,为的就是要陷害你,让你无路可走。” 段玉道:“那么卢小云又是谁杀了的?” 华华风道:“当然也是他们。” 段玉道:“但卢九却是铁水的好朋友。” 华华凤道:“青龙会的人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有时连老子都可以出卖,何况朋友。” 段玉道:“以铁水的武功和青龙会的势力,本来岂非可以直接杀了我的。” 华华凤道:“可是段家在武林中不但名望很高,朋友也很多,他们若直接杀了你,一定会有后患。青龙会做事,一向最喜欢用借刀杀人的法子。” 段玉道:“借刀杀人?” 华华凤道:“他们本来一定认为卢九会杀了你替他儿子复仇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卢九却好像很相信你。” 段玉接口道:“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华华凤道:“他怎么会知道?他对你的认识又不深。” 段玉笑了笑,道:“但我们在一起赌过,你难道没听说在赌桌上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脾气。” 华华凤也笑了,道:“这么说来,赌钱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的。” 段玉沉思着,缓缓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坏的事,你说对不对?” 华华凤柔声道:“我不知道,我想得没有你这么多。” 段玉苦笑道:“但我还是想不出,要怎么样才能证明铁水才是真凶。” 华华凤叹道:“这的确很难,这本是死无对证的事。” 段玉道:“至少我要先证明他是青龙会的人,证明他跟花夜来是同党。” 华华凤道:“你想出了什么法子?” 段玉道:“没有。” 华华凤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几乎已无懈可击,你若想找别人证明他们是青龙会的,根本就不可能。” 段玉道:“我也听说过,好几百年来,江湖中都从未有过组织如此严密的帮会。” 华华凤道:“所以我们刚才就算能将周森留下来,他也决不敢泄露铁水的秘密。” 段玉道:“所以我刚才根本连想都没有这么想。” 华华凤道:“铁水和花夜来自己当然更不会承认。” 段玉道:“当然不会。” 华华凤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还能想得出什么法子来呢?” 段玉笑了笑,道:“现在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世上本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 华华凤道:“你难道真的从来也不相信世上还有你做不到的事?” 段玉道:“嗯。” 华华凤看着他,忽然也笑了。 段玉道:“你笑什么?” 华华凤道:“我笑你,看来你就算真的被人装进箱子里,也不会绝望的。” 段玉笑道:“一点也不错。” 华华凤嫣然道:“有时连我也不知道,你这人究竟是比别人聪明呢,还是比别人笨?” 段玉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至少总是能比别人活得开心些。” 华华凤道:“你还知道什么?” 段玉道:“我还知道假如我们就一直坐在这里,决不会有人自己跑来承认是凶手的。” 华华凤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段玉道:“去找铁水。” 华华凤道:“你去找他?” 段玉谠道:“难道只许他找我,就不许我去找他?” 华华凤道:“你真的要自己送上门去?” 段玉苦笑说道:“我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吧?” ------------ 七种武器之多情环 1 古龙《多情环》 第一回 多情自古空余恨 夜。夜已深。 双环在灯下闪动着银光。 葛停香轻抚着环上的刻痕,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他已是个老人,手指却仍然和少年时同样灵敏有力,无论他想要什么,他总是拿得到的。 他想要这双环已有多年,现在总算已到了他手里。他付出的代价虽然极大,可是这收获却已足够补偿一切。 因为这双银环本是属于盛天霸的。 盛天霸一手创立的“双环门”,威镇西陲已近三十年。 现在双环门这种根深蒂固、几乎已没有人能撼动的武林霸业,竟已被他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一手推翻了。 他所付出的代价无论多大,都是值得的。 “杀了一个人;就在银环上刻一道刀痕!” 这是盛天霸多年来的习惯,也已变成了双环门下所有弟子的惯例。 环上只有十三道刻痕。 盛天霸并不是那种好色如命、杀人如草的英雄,他并不喜欢杀人。 他要杀的,必定都是值得他杀的人。 这十三道刻痕虽然不深,其中却埋葬了十三条显赫一时的好汉。 他们活着时声名显赫,死的时候也曾经轰动一时,死后留下的,却只不过是浅浅的一道刻痕而已。 现在杀他们的人,也已死在别人手里。 他留下的又有什么? ——甚至连一道刻痕都没有留下。 葛停香嘴角虽带着微笑,眼睛却不禁露出了寂寞之色。 他知道自己也会跟盛天霸一样,迟早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杀他的人会是谁呢? 桌上还摆着一卷黄纸,葛停香摊开来,用银环压住纸卷的两端。 纸笺已陈旧,上面写着七个人的名字: 盛重:盛天霸堂侄,孔武有力,双环分量加重。 李千山:冷静沉着,足智多谋。 胡大刚:剽悍勇猛。 王锐:少林北徒,还俗后入双环门。 杨麟:陇西大盗,武功最杂。 盛如兰:盛天霸之女,精暗器。 萧少英:家道中落之世家子,因为酗酒闹事,非礼师姐,已经于两年前被逐出双环门,下落不明。 这七个人,本是双环门的七大弟子,除了盛天霸之外,他们几乎就可以算是西北一带,名头最响,最有势力的七个人。 现在葛停香却在他们的名字上都打了个“X”。 那意思就是说,这些人不是已经惨死在刀下,就是已负伤逃亡,纵然能侥幸不死,也已是个废人。 将来纵然有人能击倒葛停香,也决不会是这七个人。 萧少英的名字上虽然是空着的,虽然逃过了这一劫,可是葛停香从来也没有将这个好色贪杯,放荡成性的败家子看在眼里。 何况他早已被盛天霸逐出门墙,根本已不能算是双环门的弟子。 葛停香嘴角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盛极一时,不可一世的双环门,现在终于已烟消云散了。 他们留下了什么? 只留下了这一双银环,作为葛停香胜利的纪念而已。 夜更深。 风吹碧纱窗,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葛停香用不着回头,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这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密室。 除了玉娘,决没有别人会来,也没有别人敢来。 玉娘姓郭,是他不久前才量珠聘来的江南名妓,现在已成了他最宠爱的一位如夫人。 对女人与马,葛停香一向都极有鉴赏力,他选择的女人,当然是绝色的丽人。 郭玉娘不但美,而且柔媚温顺,善体人意。 葛停香心里在想着的事,往往不必说出来,她就已先替他安排好了。 现在夜已很深,他正觉得有点饿。 郭玉娘已捧了他最喜欢的四样下酒菜,一碟小花卷,和一壶碧螺春走进来。 葛停香故意皱着眉,道:“你为什么还不睡?” 郭玉娘甜甜地笑着,道:“因为我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所以在替你准备点心。” 葛停香道:“你怎么知道?” 郭玉娘嫣然道:“每一次豪赌之后,你无论输赢都睡不着,何况今天?” 今天葛停香不但赢来了永垂不朽的声名,也已将西北一带无法计算的财富都赢了过来。 这一场豪赌,赌得远比他生平任何一次都大得多。 葛停香看着她,目中不禁流露出满意之色,叹息着揽住她的腰肢,道:“幸好今天我赢了,否则只怕连你的人都要被我输出去。” 郭玉娘却笑说道:“我倒一点也不担心,我早就算准你会赢的。” 葛停香笑道:“哦?” 郭玉娘轻抚着他花白的头发,柔声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看出你决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所以不管你要不要我,我都已跟定了你。” 葛停香大笑。 一战成功,百载扬名,美人在抱,温香如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现在他的确可以笑了,无论他的笑声多大,也决不会有人觉得刺耳的。郭玉娘放下食盘,看着桌上的银环,忽然问道:“这就是盛天霸的多情环?” 葛停香点点头。 郭玉娘道:“盛天霸是个多情人?” 葛停香肯定地道:“不是,决不是。” 郭玉娘道:“那么,他的环为什么要叫作多情环?” 葛停香道:“因为这双环无论套住了什么,立刻就紧紧地缠住,决不会再脱手,就好像是个多情的女人一样。” 郭玉娘又笑了,笑得更甜:“就好像我一样,现在我已缠住了你,你也休想再逃。” 葛停香大笑道:“我本就不想逃。” 郭玉娘道:“多情环……多情的环,无情的人。这个名字取得很好。” 葛停香接道:“只可惜名字取得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郭玉娘道:“现在他人已死了?” 葛停香道:“不但他人已死了,他创立的双环门,也已烟消云散。” 他凝视着桌上的银环,慢慢地接着道:“他从十六岁出道,闯荡江湖四十年,身经数百战,手创双环门,也算得上是威风了一世,现在留下来的,却只不过是这双银环而已。” 郭玉娘明媚的眼睛里却露出了种沉思之色,过了很久,才轻轻地道:“也许他留下的还不止这一点。” 葛停香道:“还有什么?” 郭玉娘道:“仇恨!” 葛停香皱了皱眉,脸色似也变了。他当然知道仇恨是多么可怕的事。 郭玉娘道:“仇恨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只要还有一点点留下来,留在人的心里,就总有一天会长出来的。” 葛停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忽然冷笑道:“就算还有仇恨留下来,也已没有复仇的人。” 郭玉娘追问道:“一个都没有?” 葛停香道:“没有!” 郭玉娘又展平了那张已起皱的纸卷,道:“这些人呢?” 葛停香道:“盛重、李千山、胡大刚、盛如兰,他们都已死在乱刀之下,王锐和杨麟也已经成了残废。” 郭玉娘道:“残废的人,也一样可以报仇的。” 葛停香道:“所以我并没有放过他们。” 郭玉娘道:“你已派了人去追?” 葛停香道:“我保证他们一定逃不了的。” 郭玉娘又将七个名字从头看了一遍:“还有萧少英呢?” 葛停香笑了笑,说道:“这个人根本就不能算是个人。” 郭玉娘接问道:“为什么?” 葛停香道:“萧家本是陇西望族,家财亿万,富甲一方,但不到三年,就全都被他败得精光了。” 郭玉娘在听着,而且还在等着他再多说一点。 葛停香又道:“他本是盛天霸关山门的弟子,盛天霸对他的期望本来很高,但他却将盛夫人的珠宝都偷出去卖了,拿去酗酒宿娼。” 郭玉娘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的本事倒真不小。” 葛停香大笑道:“这也算本事?” 郭玉娘正色道:“当然算本事。” 她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能在短短两三年里,将亿万家财花光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这种人的确不多。 “敢将盛天霸夫人的珠宝偷出来,拿去酗酒宿娼的人又有几个?” 这种人更少。 郭玉娘道:“所以他做的这些事,别人非但做不出,也没有人敢做。” 葛停香只有承认。 郭玉娘道:“连这种事他都做得出,天下还有什么他做不出的事?” 葛停香没有继续喝酒。只要一有值得思考的事,他就决不喝酒,否则这双银环上只怕又多了道刻痕,他也许已埋葬在双环山庄的乱石岗里。 他沉思着:“你认为我应该提防他?” 郭玉娘道:“我总认为世上有两种人是决不能不提防的。” “哪两种人?” 郭玉娘道:“一种是运气特别好的人,一种是胆子特别大的人。” 葛停香已记住了这句话。 只要是有道理的话,他就决不会忘记。 郭玉娘道:“他自被盛天霸逐出门墙后,就已下落不明?” 葛停香道:“这两年来,的确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因为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找他。” 郭玉娘道:“若是要找,能不能找得到?” 葛停香笑了笑,道:“若是我真的要找,世上决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他忽然高声呼唤:“葛新。” 门外立刻有人应声:“在。” 葛停香再吩咐:“叫王桐来。” 王桐垂着手,站在葛停香面前,就好像随时都准备下来吻葛停香的脚。 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对葛停香的服从与忠心,也从来没有人真能了解他的可怕。 他是个非常沉默的人,很少开口,也很少笑,脸上总是带着种空洞冷漠的表情,一双手总是喜欢藏在衣袖里。 他伸出手来的时候,通常只有两种目的:吃饭!杀人! 在他这一生中,杀人几乎已变成和吃饭同样重要的事。 现在虽然已是深夜,但只要葛停香一声吩咐,不出片刻,他就出现在葛停香面前,而且永远都是绝对清醒着的。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又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就好像他看着郭玉娘时一样。 假如他必须在这两人中选择一个,他选的一定不是郭玉娘。 “你见过萧少英?” 王桐点点头。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每一人他都见过。 远在多年前,他已随时都在准备要这七个人的命。 葛停香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桐道:“他不行。” “不行”这两个字经王桐嘴里说出来,并不能算是极坏的批评。 盛重天生神力,勇猛无敌,环上的刻痕,多达一百三十三条,其中大多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在双环门下的七大弟子中,位列第一。 可是王桐对于他的批评,也只有两个字。 “不行!”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并没有看错,盛重只出手五招,就已死在他手里。 葛停香嘴角又露出微笑,发出了简短的命令:“去找他,带他回来。” 王桐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 葛停香既然只要他去带这个人回来,那么这个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关系。 看着他走出去,郭玉娘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觉得忍不住要打寒噤,就好像看见条毒蛇一样。” 葛停香淡淡地道:“你看错了。” “看错了?” “就算三千条毒蛇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的一根手指。” 桌上有笔墨纸砚。 葛停香忽然提起笔,在萧少英名字上也打了个“X”。 郭玉娘又忍不住道:“他现在岂非还没有死?” “不错,他现在还没有死。”葛停香忽然道:“只不过从王桐走出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等于是个死人了……” 第二回 暴雨荒冢 霹雳一声,闪电照亮了荒冢累累的乱石山岗。 山坳里,两个衣衫褴褛,歪戴着破毡帽的大汉,正在暴雨中挖坟。 暴雨打灭了满山鬼火,也打灭了他们带来的灯笼,大地一片漆黑,荒坟间到处都弥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鬼气。 这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要埋葬的人,又是什么人呢? 其中一个塌鼻斜眼的猥琐汉子,正在喃喃地埋怨:“若不是昨天晚上在场上输得精光,就算再多给我二十两,我也不来干这种鬼差使。” “这差使就算不给钱,咱们也得干。”另一个人虽然口嘴有点歪,眼睛却不斜:“赵老大平时对咱们不错,现在人家出了事,咱们难道能不管?” 斜眼的叹了口气,用力挥起了锄头。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击下,一条铁塔般的大汉,赶着辆驴车,冲上了山岗,车上载的,赫然正是两口崭新的棺材。 “赵老大来了。” “你猜棺材里装的是谁?”斜眼的还是满肚子疑心:“死人总是要入土的,为什么偏偏要做得这么鬼祟?” “这种事咱们最好少问,”歪嘴的冷冷道,“知道得越少,麻烦也越少。” 驴车远远地停下,赵老大正在挥手呼唤,两个人立刻赶过去,抬了口棺材,赵老大自己一个人扛起了另一口,嘴里叱喝着,将棺材摆进了刚挖好的坟坑。 三个人正准备把土推下去,“砰”的一声,仿佛有人在敲门,声音还很大。 这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门,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斜眼的机伶伶打了个寒噤,突然间,又是“砰”的一声响。 这次他总算听清楚了,声音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棺材里怎么会有人敲门? 赵老大壮起胆子,勉强笑道:“说不定是只老鼠钻到棺材里去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棺材里突然又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 老鼠决不会笑,只有人才会笑。 棺材里却只有死人。 死人居然在笑,不停地笑。 三个人脸已吓得发绿,对望了一眼,拔腿就跑,跑得真快。 雨还在不停地下,三个人眨眼间就逃下了山岗,连驴车都顾不得带走。 棺材里的笑声,却突然停止了。 又过了很久,左边的一口棺材,盖子竟慢慢地抬了起来。 一个人跟着坐起来,鹰鼻、锐眼,黑衣上满是血污,左臂已被齐肩砍断了。 他四周瞧了两眼,一翻身,人已狸猫般从棺材里窜出。 看他惨白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但伤势极重,失血也极多。 可是他的行动仍然十分矫健,一窜出来,就掀起了另外一口棺材的盖子,沉声道:“你还撑不撑得住?” 棺材里的人咬着牙,勉强点了点头。 这人的脸着实比死人还可怕,也是满身血污,断的却是条右腿,所以连坐都没法子坐起来。 “撑得住还要躺在棺材里装死?” ------------ 七种武器之多情环 2 “这里只用姓葛的人做家丁?” “不一定,你若肯改姓,也可以做这里的家丁。” 这老实人不但有问必答,而且答得很详细。 萧少英又笑了。 他的确爱笑,不管该不该笑的时候,他都要笑。 他虽然总是穷得不名一文,但笑起来的时候,天下的财富好像全都是他一个人的。 葛新对这个人显然也觉得很好奇,忽然也问道:“贵姓?” “姓萧,萧少英。” “你是不是也想来找个事做?” “是的。” “你也愿意改姓?” 萧少英笑道:“我并不想做这里的家丁。” 葛新道:“你想干什么?” 萧少英道:“听说这里四个分堂主的位子,都有了空缺。” 葛新也笑了。 他笑的样子很滑稽,因为他不常笑。 可是他觉得萧少英比他更滑稽。 这少年居然一来就想做分堂主,他实在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么滑稽的人。 他还没有笑出声音来,门内却已传出葛停香的声音:“葛新。” “在。” “叫门外面的人进来。” 门开了,是为萧少英而开的。 王桐已经在葛停香面前说了些什么?葛停香准备怎么对他? 萧少英完全不管。 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他挺起胸膛,走了进去,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又附在葛新耳边,轻轻地说:“我现在走进去,等我出来的时候,就一定已经是这里的分堂主了,所以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想,应该怎么样拍我的马屁。” 这次葛新没有笑。 他看着萧少英走进去,就好像看着个疯子走进自己挖好的坟墓一样。 萧少英身上穿的衣服,本来是崭新的,质料高贵,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致,只可惜现在已变得又臭又脏,还被勾破了几个洞。 衣袋里当然也是空的,空得就像是个汁已被吸光的椰子壳。 可是他站在葛停香面前时,却像是个出征四方,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葛停香看着他,从头到脚,看了三遍,忽然道:“你这身衣裳多少钱一套?” 他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么一句话,实在没有人能想得到。 萧少英却好像并不觉得很意外,立刻回答:“连手工带料子,一共是五十两。” 葛停香道:“这衣服好像不值。” 萧少英道:“我一向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葛停香道:“你知不知道五十两银子,已足够一家八口人舒舒服服过两三个月了。” 萧少英道:“不知道。” 葛停香道:“你不知道?” 萧少英道:“我从来没有打过油,买过米。” 葛停香道:“这身衣服你穿了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看看他衣服上的泥污、酒渍和破洞,才道:“身上穿着这种衣服,无论走路、喝酒都该小心些。” 萧少英道:“我并没有打算穿这种衣服过年。” 葛停香道:“一套衣服你通常穿多久?”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只穿三天?” 萧少英道:“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我只要穿三天,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葛停香道:“衣服脏了可以洗。” 萧少英道:“洗过的衣服我从来不穿。” 郭玉娘笑了。 萧少英也笑了。 他的眼睛一直都在围着郭玉娘身上打转。 葛停香却仿佛没有注意到,脸上非但没有怒色,眼睛里反而带着笑意,又问道:“你一个月通常要花多少两银子?” 萧少英道:“有多少,就花多少。” 葛停香道:“若是没有呢?” 萧少英答道:“没有就借,借不到就欠。” 葛停香道:“有人肯借给你?” 萧少英道:“多多少少总有几个的。” 葛停香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萧少英坦率道:“都是些旧人。” 葛停香道:“老虎楼的老板娘就是其中之一?” 萧少英道:“她是个很大方的女人。” 他微笑着,用眼角瞟着郭玉娘:“我喜欢大方的女人。” 葛停香道:“她不但肯借给你,而且还时常跟你串通好了骗人?” 萧少英道:“我们骗过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但你们却骗过了王桐,而且还想出了个很巧妙的圈套,逼着他将身上的护身甲都脱下来给你穿,逼着他带你来见我。” 萧少英显得很惊奇:“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葛停香道:“你想不到他会将这些事全都告诉我?” 萧少英接道:“这些本来是很丢人的事。” 葛停香冷冷地接着说道:“无论什么事,他都从来没有瞒过我,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而且也活得很好。” 萧少英道:“我看得出来,我也很想过过他这种好的日子。” 葛停香道:“所以你要来见我?” 萧少英道:“不错。” 葛停香忽然沉下脸,盯着他,一字字道:“你不是来等机会复仇的?” 萧少英叹了口气,道:“你问我的那些话,每一句都问得很巧妙,我本来认为你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葛停香道:“像你这种人,难道就不会替别人报仇?” 萧少英淡淡地道:“我至少不会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往油锅里去跳。” 他接着又道:“何况我早已看出王桐是你的好帮手,我若真的要复仇,为什么不杀了他?” 葛停香道:“你能杀得了他?” 萧少英道:“他的护身甲,已穿在我身上,我若真的想杀他,他根本就休想活着走出棺材。” 葛停香冷笑道:“你真的很有把握?” 萧少英突然出手,拿起他面前的一杯酒,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酒杯又已放在桌上,杯中的酒却已空了。 葛停香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出手果然不慢。” 萧少英微笑道:“我喝酒也不慢。”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道:“可是你做得最快的一件事,还是花钱。” 萧少英笑道:“所以我不能不来,这世上大方的女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你认为我会给你足够的钱去花?” 萧少英道:“我值得,你也比盛天霸大方得多。” 葛停香大笑,道:“好,好小子,总算你眼光还不错。” 萧少英微笑道:“能时常借到钱的人,看人的眼光总是不会太差的。” 借钱的确是种很大的学问,决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 葛停香笑声突又停顿,道:“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萧少英道:“什么事?” 葛停香道:“你好像还有两样礼物,应该带来送给我。” 萧少英又笑了,道:“你也忘了一句话。” 葛停香道:“什么话?” 萧少英道:“礼尚往来,来而不往,就不能算是礼了。” 葛停香道:“我还没有‘往’,所以你的礼也不肯来?” 萧少英笑道:“你是前辈,见到后生小子,总该有份见面礼的。” 葛停香道:“你想要什么?” 萧少英道:“这两年来,我一共已欠了三四万两银子的债。” 葛停香道:“我可以替你还。” 萧少英道:“还清了债后,还是囊空如洗,那滋味也不太好受。” 葛停香道:“你还要多少?”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身上至少也得有三五万两银子,走出去时才能抬得起头。” 葛停香微笑道:“看来你的胃口倒不小。” 萧少英道:“一个男人要扬眉吐气,只有钱还不够的。” 葛停香道:“还不够?” 萧少英道:“除了钱,还得有权势。” 葛停香道:“你想做提督?做宰相?” 萧少英笑道:“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提督,也比不上天香堂的一个堂主。” 葛停香冷笑道:“你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萧少英道:“我只不过恰巧知道天香堂里正好有几个分堂主的空缺而已。” 葛停香道:“你还知道什么?” 萧少英道:“我还知道一个人若不能扬眉吐气,就决不会出卖自己,再出卖朋友的。” 葛停香沉下脸,道:“杨麟和王锐是你的朋友?” 萧少英淡淡道:“就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你不是,所以我才能找到他们,把他们的头颅割下来送人,而你却连他们的下落都不知道。” 葛停香道:“就因为王桐也认为你已把他当做朋友,所以才会被你骗进棺材。” 萧少英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他微笑着,悠然道:“朋友有时远比最可怕的仇敌还危险,这句话,我始终都记得。” 葛停香又大笑:“好,说得好,就凭这句话,已不愧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之主。” 萧少英道:“可惜现在我还不是。” 葛停香道:“现在你已经是了。” 萧少英喜动颜色,道:“听到好消息,我总忍不住想喝几杯。” 葛停香道:“这消息够不够好?” 萧少英道:“这消息至少值得痛饮三百杯。” 葛停香大笑道:“好,拿大杯来,看他能够喝多少杯!” 黄金杯,琥珀酒。 郭玉娘用一双柔美莹白的纤纤玉手捧着,送到萧少英面前。 “请。” 萧少英接过来就喝,喝了一杯又一杯,眼睛却一直盯着郭玉娘,就好像蚊子盯在血上面一样。 葛停香却一直在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盯着的是什么人?” 萧少英道:“我只知道她是个值得看的女人。” 葛停香道:“你只不过想看看?” 萧少英道:“我还想……” 葛停香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无论你还想干什么,都最好不要想。” 萧少英居然还要问:“为什么?” 葛停香道:“因为我说的。” 他沉着脸,一字字地道:“现在,你既然已经是天香堂属下,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命令,你只能听着,不能问。” 萧少英答道:“我明白了。” 葛停香展颜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明白人。” 他忽然从桌下的抽屉里取出叠银票,道:“这里是五万两,除了还账外,剩下的想必已足够你花几天了。” 萧少英没有伸手拿。 葛停香道:“你现在就可以拿去。我知道你喝了酒后,一定想找女人的。” 萧少英苦笑道:“我已看出你是个明白人,只可惜……” 葛停香道:“可惜什么?” 萧少英道:“只可惜还不够。” 葛停香道:“你刚才要的岂非只有这么多?” 萧少英道:“刚才我只不过是一文不名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小子,最多只能要这么多。” 葛停香道:“现在呢?” 萧少英挺起胸膛道:“现在我已是天香堂属下的分堂主,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当然可以多要一点。” 他笑嘻嘻地接着道:“何况,天香堂里的分堂主走出去,身上带的银子若不够花,老爷子你岂非也一样面上无光?” 葛停香又禁不住大笑,道:“好,好小子,我就让你花个够。” 他果然又拿出叠银票,又是五万两。 萧少英接过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随随便便地就塞进靴筒里。 郭玉娘忽然道:“你已有几天没洗脚?” 萧少英道:“三天。” 郭玉娘道:“你把银票塞在靴子里,也不怕臭?” 萧少英笑了笑道:“只要能兑现,无论多臭的银票,都一样有人抢着要。” 郭玉娘也不禁笑了。 她本已是个女人中的女人,笑起来更媚。 她笑的时候,能忍住不看她的男人,天下只怕也没有几个。 这次萧少英却居然没有看她。 葛停香脸上已露出满意之色,忽然问道:“你的礼什么时候送给我?” 萧少英道:“三天。” 葛停香道:“三天已够?” 萧少英道:“我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葛停香微笑点头道:“好,我就等你三天。” 萧少英道:“三天后的子时,我一定将礼物送来。” 葛停香道:“准在子时?” 萧少英点点头,道:“只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葛停香道:“你说。” 萧少英道:“这三天中,我的行动一定要完全自由,你决不能派人跟踪,否则……” 葛停香道:“否则怎么样?” 萧少英道:“否则那礼物若是忽然跑了,就不能怪我。” 葛停香沉吟着,终于点头,道:“我只希望你是个守信守时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你若信不过我,现在杀了我还不迟。” 葛停香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死人做我的分堂主?” 萧少英也笑了。 葛停香道:“你现在已不妨走,最好找个地方大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好办事。” 萧少英笑道:“身上带着十万两银子,若不花掉一点,我怎么睡得着。” 郭玉娘已替他拉开门,嫣然道:“你好生走,我叫葛新为你带路。” 萧少英道:“多谢。” 葛停香忽然冷笑道:“我给了你十万两,让你做分堂主,你连半个谢字都没有,她只不过替你拉开门,你就要谢她。” 萧少英道:“我只能谢她,不能谢你。” 葛停香道:“为什么?” 萧少英淡淡道:“因为我已把我的人都卖给了你,还谢你干什么?” 他大步走出去,走到葛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现在已经可以拍我的马屁了。” 第五回 密谋 黄昏后。萧少英还没有睡,却已醉了。 这次看来真的醉了。 留春院里,虽然有好几个红官人都已被他包下,洗得干干净净的在等着他。 他自己却偷偷地溜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溜上了大街,东张张,西望望,花了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只值五分银子的哈密瓜,却又随手抛进阴沟。 因为他又嗅到了酒香。 立刻又摇摇晃晃地冲上了酒楼。 现在虽然正是酒楼上生意最好的时候,还是有几张桌子空着。 他却偏偏不坐,偏偏冲进了一间用屏风隔着的雅座,今天是庞大爷请客,请的是牛总镖头,酒席就摆在雅座里。 ------------ 七种武器之多情环 3 萧少英道:“不管他是谁,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谁,他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萧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这件事就做得一点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死,他却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萧少英笑了,笑声中带着种讥讽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 “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筒。”葛停香道:“这就是他的身份。” 萧少英脸上讥讽的笑容已不见:“所以我们只要找出这对针筒来,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针筒并不是长在身上的,他随时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舍不得。”葛停香道:“无论谁有了这种暗器,都绝对舍不得扔掉。” “他能不能藏到别的地方去?” “不能。” “为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龙会去卧底,我也一定会将我的防身利器随时随刻都带在身上。” 萧少英叹了口气——看来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他忽然发现葛停香实在不可轻视。 “只可惜这种事绝不能明查,只能暗访。”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但要随时睁大眼睛,还得要有耐心。” “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知道天香堂里确实有青龙会的人。” “不错。” “我们也已知道,这个人身上一定有一对七星透骨针的针筒。” “所以你的任务虽然刚开始,却已有了收获。”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难道他们已知道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任务,所以才对我下手?”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在怀疑,葛停香道:“做贼心虚,这种人的疑心总是特别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萧少英苦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怀疑孙宾。” 现在他们当然已走出了孙宾的屋子。 风吹榕叶,树干上还钉着十三枚银针。 他们就站在这棵榕树下,风吹木叶声,正好掩护了他们的说话声。” “绝不会是孙宾。” “为什么?” “他跟着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实的朋友。”葛停香的语气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经死了三个。”萧少英却还在怀疑:“他的运气为什么会比别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 葛停香道:“否则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杀了李千山,杀了他?” 葛停香叹息:“只可惜我出手还是迟了一步,他受的伤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个好帮手!” 葛停香黯然点头。 “可是我一定会想法子让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着,跟他交个朋友。”萧少英叹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象并不多。” “的确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着。” 萧少英脸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动的表情来。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个人。”他说得很坚决:“我一定会要他后悔的。” “因为他也暗算了你?” 萧少英点了点头:“我不喜欢被人暗算。” “没有人喜欢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你一定要交给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给你,还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给你。”葛停香微笑着,又拍了拍萧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这个人来,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难。 “只不过我已是个老人,会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让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还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保留一些的。” 萧少英也笑了。 “不该要的,我当然不会要,也不想。我并不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别人活得快乐。” 白杨是春天的树,现在都已经是秋天。 葛新门外的白杨树,树叶已调,只剩下了一树枯枝。 萧少英又到了这棵树下。 他还是没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个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无论要她等多久,她都会等。 可是一个男人若暗算了别人,就绝不会等别人来抓证据。 他一定要找出这个人的证据来。 好象他已认定这个人不是孙宾,就是葛新。 ——暗算他的那个人,的确是个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葛停香。 葛停香也没有回书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墙下,背负着双手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他听见了两下敲门声,只敲了两下,葛新没有回应,也没有开门。 他知道萧少英绝不会在外面等,更不会就这么样走了的。 ——这小子若要到一个人的屋里去,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扇门挡得住他。 “砰”的一声,门果然被撞开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访。 这句话虽然是他自己说的,可是他并没有出去阻拦,他想看着萧少英用什么新法子来处理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样应付。 门被撞开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没有响起惊呼怒喝的声音。 葛新一向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 看看萧少英闯进来,他居然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不过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我下次应该换种比较薄的木板来做门才对。” 萧少英冷笑道:“不是换厚一点儿的?” 葛新摇摇头,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换薄的,越薄越好。” 萧少英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萧堂主下次要来时,就不会撞痛身子,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力气。” 萧少英笑了。 “这次我也没有费力气,”他笑得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气要留着杀人。” “杀人?杀谁?” “我只杀一种人,”萧少英沉下了脸:“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 “谁敢暗算萧堂主?”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个阿欠:“我很难得有机会好好睡一觉。” “你刚才一直都在睡觉?” 葛新点点头:“就因为我总是睡不够,所以只要一睡着,就睡得象死人一样。” “只可惜你看来并不象死人。”萧少英冷笑道:“也不象刚睡醒的样子。” “刚睡醒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刚睡醒的人,鞋底下不会有泥。” 葛新的脚正好从被窝里露了出来,脚底的确很脏。这是不是因为他刚才赤着脚溜出去过,还打出了两筒七星透骨针? “我的脚面上也很脏。”葛新道:“我不喜欢洗脚,据说洗脚伤元气。” 萧少英盯着他。 “你的力气是不是也要留着杀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杀人?” “只不过我也只杀一种人。” “哪种人?” “我一杀就死的那种人。”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萧少英冷笑道:“无论谁都难免偶而失手一两次的。” 葛新忽然张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好象直到现在才听出他的意思! “萧堂主难道认为我就是那个在背后发暗器的人?” 萧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样。” 葛新道:“都一样?” 萧少英道:“我都一样要杀你……” 葛新怔住。 萧少英道:“站起来。”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经要死了,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不杀躺着的人。” 葛新道:“但我却喜欢躺着死。”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该有权选择怎么样死的。” 萧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着死,你就得站着死!” 葛新道:“看来你并不像是个这么不讲理的人。” 萧少英道:“现在我变了。” 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掴在他脸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闪避,反而闭上了眼睛,淡淡道:“现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讲理,只不过我也可以不站起来。” 萧少英道:“我总有法子叫你站起来的。” 他的手又挥出,忽然听见床底下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就象是牙齿打战的声音。 “床底下莫非有人?” 萧少英膝盖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响起一声惊呼。 是女人声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这次怔住的是萧少英。 这女人不但年青,而且很漂亮,坚挺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萧少英虽然没有盯着她看,却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实的。 这女孩子的脸已红了,一把拉过葛新身上的被,却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这床被外,也象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 这次萧少英虽然看了一眼,却没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肯站起来了吧?” 萧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声道:“那么你更该明白,暗算你的人绝不是他。” 萧少英道:“你一直都在这里?” 女孩子的脸更红,却还是点了点头:“他也一直都没有出去过。” 萧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将棉被分了一半盖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还在动。 萧少英微笑道:“有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旁边,看来他的确不会有空出去暗算别人的。” 女孩子咬着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会让他走的。” 萧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 萧少英大笑。 “我若有这么样个女子陪着我,我也会睡眠不足的。”他大笑着,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 “因为……”葛新嗫喏着:“因为这件事不能让老爷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这里来的。”葛新终于说了实话。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一共有几个翠娥?” “只有一个。” 萧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个翠娥,他却已见到了三个。 “我就是翠娥,你告诉老爷子我也不怕,我死也要跟着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着他。” 看来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两个呢? “翠娥”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别,她们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为什么要说谎?他是替谁在说谎? “我虽然有点不讲理,却不算大不识相。” 萧少英终于走了,对这种事他总是很同情的。他微笑着走出去,还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门拴起来。 “只不过你倒真该换个门了,一定要换厚点的木板,越厚越好!” “只可惜遇着了你这种人,我就算替他装个铁门,也一样没有用的。” 这句话是葛停香说的。 萧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见了葛停香。 他脸上居然还带着微笑,又道:“看来你的疑心的确很重,而且的确很不讲理的。” 萧少英也笑了笑,道:“宁可杀错一千个人,也不能放过一个。这句话好象是你自己说的。” 葛停香道:“我说的话你全都记得。” 萧少英道:“每个字都绝不会忘记。” 葛停香看着他,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我并不是个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说道:“因为我的兄弟们不但都为我流过汗,也流过血,似乎他们平时就算荒唐些,我也不过问。” “可是你对葛新却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认:“他晚上的责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养足精神。” 萧少英笑了笑,道:“无论谁跟翠娥那种女人在一起,都没法子养好精神的。” 葛停香也笑了:“听她说话,对葛新倒不是虚情假意。” 萧少英道:“你准备成全他们?” 葛停香点了点头,道:“一个男人到相当年纪,总是需要个女人的。他今天虽然做错了事,可是……” 萧少英替他说了下去,道:“有时做错了事反而有好处,因为若是一个有根深的心机,很大的阴谋的人,就绝不会做错事的。” 葛停香大笑,道:“我说的话,你果然连一句都没有忘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正照着他们的笑脸,今天他们的心情仿佛特别愉快。 “你若没有别的事,就留下来陪我吃晚饭,我为你开一坛江南女儿红。” “我有事。”萧少英居然拒绝了他的邀请。 “什么事?” “我也是个男人,而且也已到了年纪,”萧少英笑了笑道:“听说小霞还特地为我烧了几样好菜。”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着的时候,当然没有人愿意陪我这老头子吃饭。” “有一个人。”萧少英笑着:“就算有八百个小姑娘在等着,她一定还是宁愿陪你。” 葛停香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是谁。 “可是我今天没有打算要她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别人把我看成个无精打采的老头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边,也没有人能养好精神的。” 萧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动的表情。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已将他当做朋友,这种话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说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坛女儿红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没有好酒。” 萧少英忽然道:“我留下来陪你。” 葛停香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不必陪我,一个人年纪若是渐渐老了,就得学会一个人喝酒吃饭,我早已学会了。” ------------ 七种武器之霸王枪 1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霸王枪》 第一回 落日照大旗 (一) 黄昏,未到黄昏。 落日正照在这面大旗上。 旗杆是黑色的,旗面也是黑色的,旗上却绣着五条白犬,一朵红花。 这就是近来江湖中声名最响的开花五犬旗。 五犬旗是镖旗。 辽东的“长青原局”已和中原的三大镖局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五犬旗就是他们的标志。 五条白犬,象征着五个人—— 长青镖局的主人,“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镇远镖局的主人,“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振威镖局的主人,“福星高照”归东景。 威群镖局的主人,“玉豹”姜新。 还有一位就是中原镖局中第一高手,“振威”的总镖头,“乾坤笔”西门胜。 自从这联营镖局的组织成立后,黑道上的朋友,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二) 有风。 镖旗飞扬。 黑色的大旗正在落日下发着光,旗上的五条白犬也在落日下发着光。 丁喜就坐在落日下,远远地看着这面大旗,他的脸上也在发光。 他是个很随便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没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有好酒好莱,他就猛吃;没有得吃,就算饿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就算饿了三天三夜后,他还是会笑,很少有人看见过他板着脸的时候。 现在他就在笑。他笑得很随便,有时候会皱起鼻子来笑,有时会眯起眼睛来笑,有时候甚至会象小女孩一样,噘起嘴来笑。 他的笑容中,绝对看不出有一点儿恶意,更没有那种尖刻的讥诮。 所以无论他怎样笑,样子绝不难看。 所以认得他的人,都会说丁喜这个人,实在很讨人喜欢,可是恨他的人一定也不少——现在至少已有五个。 小马当然绝不是这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马叫马真,此刻就站在丁喜身后,你只要看见丁喜,通常就可以看见小马站在后面。 因为他是丁喜的朋友,是丁喜的兄弟,有时甚至象是丁喜的儿子。 可是他不象丁喜那样随和,也没有丁喜那样讨人喜欢。 他的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万个不服气的表情,看着人的时候。好象总是想找人打架的样子,而且真的随时随刻都会打起来。 所以有很多人叫他“愤怒的小马”。 现在他看起来就很愤怒,一双大眼睛正瞪着远处那面飞扬的镖旗,一双拳头紧紧地握着,嘴里喃喃地骂街:“三羊开泰,五狗开花。真他妈的活见鬼,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叫五狗放屁?” 丁喜在微笑,在听着。 他早就听惯了,小马说的话里,若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那才叫奇怪。 “但我却还是弄不懂,”小马又骂了几句三字经,才接着道:“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喜欢做人,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 丁喜微笑道:“因为狗一向是人类的朋友,会替人看门,替人带路。” 小马道:“黄狗、黑狗、花狗也是狗,他倒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比做白狗?” 丁喜道:“因为白的总是象征纯洁和高贵。” 小马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瞪眼道:“不管怎么样,狗总是狗,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白狗黑狗都一样。” 看来他对这五个人不但讨厌,而且很痛恨,简直恨得要命。 因为他是个强盗,强盗恨保镖的,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马又道:“我虽然是个强盗,但我做的事可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他妈的至少不会替那些贪官污吏、恶霸奸商做看门狗。” 丁喜道:“他们做的事,虽然未免太绝了,可是他们这五个人,却不能算太坏,尤其是‘镇远’的邓定侯。” 小马道:“这趟法好象就是他押来的。” 丁喜道:“应该是他。” 小马道:“听说他押的镖是从来没有出过事。” 丁喜道:“神拳小诸葛并不是徒有虚名的人。” 小马冷笑,道:“不管他是小诸葛也好,是大诸葛也好,这次跟斗总是要栽定了。” (三) 邓定侯骑的总是好马,就象他喝的总是好酒一样。 他的骑术也跟他的酒量同样好。 江湖中人都承认,他不但是中原四大镖局的主人中,最懂得享受的人,也是思想最开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 这次联营镖局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他的少林神拳已经到八九分火候,据说,邓定侯武功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大长老之下。 联营镖局成立后,他的名声在江湖中更响。 他的妻子美丽而贤慧,他的儿子聪明而孝顺,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 今年他才四十四岁,正是男人生命中精力最充沛、思考最成熟的时候。 象他这么样的一个人,还会有什么遗憾的事? 有!有两件—— 中原四大镖局中,历史最悠久的“大王镖局”居然不肯参加他们的联营计划——那王老头子实在是个老顽固。 “这个人简直就跟他用的那杆枪一样,又老又硬,份量却又偏偏很重。” 自从联营镖局成立之后三个月内就开花结果,见了功效,开花五犬旗所经之处,黑道上的朋友们只有看着叹气。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们所保的镖,居然也失过两次风,不但伤了人,而且丢了镖。 伤的人都是他们旗下的高手,丢的镖都是价值百万的红货。 红货的意思就是金珠细软、奇珍异宝,托他们去运这种货的,通常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将钱财换成红货。 因为这种货不但携带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镖,在表面上装几箱东西作幌子,将红货藏在暗处,这种法子,就叫做走暗镖。 邓定侯这次押的就是趟暗镖,摆在镖车上作幌子的,是三五十鞘银子,暗中藏着的珠宝,价值却至少在百万以上。 这担子实在不轻,镇定侯并不嫌太重。 他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对这趟镖更有把握。 这次他所走的路线、藏镖的地方,都是绝对保密的。 他摆出来作幌子的货已经很象样,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别人根本想不到这趟暗镖中还藏着批红货,更不会想到这批红货藏在哪里。 邓定侯抬起头,看看斜插在第一辆车上的大旗,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黑缎的旗帜,旗杆是纯钢打成的,这批价值百万的红货,就藏在旗杆里。 除了他们五个人外,这秘密不会有第六个人知道。 车磷马嘶,风萧萧。 风从日落处吹过来,保定府的城廓已遥遥在望。 护旗的镖局老赵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要一到了保定,这趟镖就可算交了差。 想到保定府的烧刀子、大脚娘儿们,他心里就象是有好几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还得赶路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总可以乐一乐。” 老赵回过头,朝他的老搭档小吴打了个眼色,两个人的眼都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老赵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人带马都跌人一个大洞里,他守护的第一辆镖车也跟着落下,打在身上,车把子恰好打在他两腿之间。“这下子完了。” 老赵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想吐还没有吐出来,就疼得晕了过去。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道旁的树木忽然成排的倒下,有的倒在人的背上,有的倒在人的身上。 行列整齐的队伍,忽然问就已变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 邓定侯翻身勒缰,正想打马冲过去,护镖夺旗,树丛后已有三点寒星飞过来,打在马股上。 他跨下的白马虽然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也吃疼不住,惊嘶一声,人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马,这匹马却己箭一般冲出去,越过倒下的树杆,冲出了十余丈。 等他甩开银蹬,翻身掠起时,树丛后又有一条长索飞出,套住了落马坑中镖车上的旗杆,只听“呼”的一声响—— 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已随着长索飞回。 邓定侯的人虽掠起,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 随行的镖师大声呼喝:“护着镖车,莫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老练的镖师都知道,镖旗丢了难免丢人,镖车被劫却更为严重,当然应该先护镖车,再夺镖旗。 邓定侯看着这些老练的镖师们,却连血都几乎吐了出来。 树丛后人影闪动,仿佛有人在笑。 邓定侯身形斜起,乳燕投林,两个起落已扑过去。 少林门下的子弟虽不以轻功见长,但他的轻功并不弱。 可是等他扑过去时,树丛后却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树杆上用七根针钉着一纸条:“小诸葛今天居然变成了小猪哥,他妈的,真过瘾。” 黄昏,已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北国初秋的原野上。 远处仿佛有人在纵声大笑,笑声传来处,仿佛有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 邓定侯双拳握紧,远远地听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人?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四) 五犬开花,旗帜飞卷。 小马一只手举着大旗,用一只脚站在马背上,站得稳如泰山。 这匹马也是好马,向前飞奔时快如急箭。 小马仰面大声道:“小诸葛今天竟变成小猪哥,他妈的,真是过瘾。” 他还没有笑完,马腹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一抖。 小马凌空翻了两个筋斗,—屁股跌在地上,手里的大旗也不见了。 大旗已到了丁喜手里,马巳缓下,丁喜正襟坐在马背上,看着他嘻嘻的笑。 小马揉了揉鼻子,苦笑着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丁喜微笑道:“这只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莫得意忘形。” 小马站起来,垂着头,想生气可又不敢生气,倒好象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看来哪里象是“愤怒的小马”,简直就是个“可怜的小驴子”。 丁喜道:“你想哭?” 小马撇着嘴,不出声。 丁喜道:“想哭的人没酒喝。” 小马用力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哭的人呢?” 丁喜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保定喝酒去。” 小马道:“可以喝多少?” 丁喜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斤。” 小马忽然“呼喝”一声,跳了起来,凌空翻身,丁喜的手已在等着他。 两个人立刻又在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马飞驰而去,笑声渐远,马上的大旗,犹自随风飞卷。 这时落日的最后一道光,也正照在这面大旗上,然后也就没入黑暗的夜色里。 第二回 拳头对拳头 (—) 夜。 灯已燃起。 屋里子充满了烤肉和烧刀子的香气。屋梁很高,开花五犬旗高高地挂在屋梁上,随风展动。 既然是在屋子里,风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小马嘴里吹出来的。 他仰着脸,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气,旗子已不停地动了半个多时辰,酒已去掉了一缸。 丁喜在旁边看着,也看了半个多时辰,忍不住笑道:“你的真气真足。” 他不但气足,而且气大,可是一到了丁喜面前,他就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旗杆在桌上。 丁喜轻抚着发亮的旗杆,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旗杆里藏着什么?”小马摇摇头。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抢这面旗子?”小马又摇摇头。 他没空说话,他的嘴还在吹气。 丁喜叹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气,多用脑袋想想。” 小马道:“能。” 他立刻闭上嘴,坐得笔笔直直的,揉着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么呢?” 丁喜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后再去做。” 小马道:“我用不着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 丁喜看着他,忽然不笑了。 他真正被感动的时候,反而总是笑不出。 小马盯着桌上的旗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想不出?” 小马道:“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长,我实在想不出里面能藏多少值钱的东西。” 丁喜终于又笑了笑,旋开旗杆顶端的钢球,只听“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弦拨动,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在桌上。 小马的眼睛已看得发直。 他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可是连他的眼睛都已看得发直。 因为他实在没有看见过,世上竞有如此辉煌、如此美丽的东西。 使他惊奇感动的,并不是明珠的价值,而是这种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辉煌与美丽。 丁喜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里也流露出感动之色,喃喃道:“要找一颗这样的珍珠也许还不太难,可是七十二颗同样的……” 他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看来谭道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倒还真有点本事。” 小马道:“谭道?是不是那个专会刮皮的狗官谭道?” 丁喜道:“嗯。” 小马道:“这些珠子是他的?” 丁喜道:“是他特别买来的,送给他京城里的靠山作寿礼的。” 小马的眼睛立刻又瞪圆了,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这个老上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亏他妈的邓定侯还自命英雄,居然肯替这种龟孙子做走狗!” 丁喜淡然说道:“保镖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强盛,强盗永远该死,顾客永远是对的。” 小马怒道:“就算这顾客是乌龟王八,也都是对的?” 丁喜道:“不管这强盗是哪种强盗,在他们眼里都该死。”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悲哀和愤怒。 虽然没有人叫他“愤怒的小马”,但他无疑也是个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连根铲平。 ——唉,年青人,多么可爱的想法,多么可爱的生命! 这一颗明珠是不是也曾有过它们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丁喜又拈起颗珍珠,道:“以你看,这些珍珠可以值多少?” 小马道:“我看不出。” 他真是看不出。 有些人根本没有金钱和价值的观念,他就是这种人。 丁喜道:“—百万两。” 小马道:“一百万两银子?” ------------ 七种武器之霸王枪 2 邓定侯道:“我只说我笔迹很少有人能学会,并不是说绝对没有人能学会。” 丁喜的眼睛又亮了。 邓定侯道:“至少我知道有个人能模仿我写的宇,几乎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丁喜道:“这个人是谁?” 邓定侯道:“是归大老板归东景。” 丁喜大笑道:“是他?” 邓定侯道:“这个人从外表看来,虽然有点傻头傻脑,好象很老实的样子,其实卸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 丁喜道:“你上过他什么当?” 邓定侯道:“有一次他假冒我的笔迹,把我认得的女人全都请到我家里,我一走进门,就看见七八十个女人全都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我的客厅里,我的老婆已气得颈子都粗了,三个多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丁喜忍住笑,道:“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邓定侯恨恨道:“这老乌龟天生就喜欢恶作剧,天生就喜欢别人难受着急。” 丁喜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是你相好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 邓定侯也笑了,道:“不但人多,而且种类也多,其中还有几个是风月场中有名的才女,连他们都分不出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可见那老乌龟学我的字,实在已可以乱真。” 丁喜道:“所以虽然他害了你一下,却也帮了你—个忙。” 邓定侯道:“帮了我两个忙。”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让我清清静静地过了三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听见那母老虎罗嗦半句。” 丁喜道:“这个忙帮得实在不小。”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现在他又提醒了我,那六封信是谁写的。” 丁喜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你们的联营镖局,有几个老板?” 邓定侯道:“四个半。” 丁喜道:“四个半?” 邓定侯道:“我们集资合力,赚来的利润分成九份,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和我各占两份,西门胜占一份。” 丁喜道:“所以归东景自己也是老板之一。” 邓定侯道:“他当然是的。” 丁喜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出卖自己?”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们一趟十万两的漂,只收三千两公费。” 邓定侯道:“扣去开支,纯利最多只有一千两,分到他手上,已只剩下三百多两。” 丁喜道:“可是我劫下这趟镖之后,就算出手时要打个对折,他还是可以到手一万两。” 邓定侯道:“一万两当然比三百两多得多,这笔账他总能算得出来的。” 丁喜笑道:“我也相信他一定能算得出,近年来他几乎可算是江湖第一巨富,他那些钱当然不会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邓定侯道:“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什么都怕,银子他绝不怕多,女人也绝不怕多。” 丁喜笑道:“我也不怕。” 邓定侯道:“我却有点怕。” 丁喜道:“怕什么?” 邓定侯叹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找出真凭实据,我只怕他死不认账,我也没法子让他说实话。” 丁喜道:“我有法子。” 邓定侯道:“我们几时去动手?” 丁喜道:“现在就走。” 邓定侯道:“谁去动手?” 丁喜眨了眨眼,道:“那老乌龟的武功怎么样?” 邓定侯道:“也不能算太好,只不过比金枪徐好一点儿。” 丁喜道:“一点儿是多少?” 邓定侯道:“一点儿的意思,就是他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金枪徐就得躺下。” 丁喜好象已笑不出来了。 邓定侯道:“据说他还有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却也练得不太好,有次我看见有个人只不过在他背上砍了三刀,他就已受不了。” 丁喜道:“受不了就怎么办?” 邓定侯道:“他就回身抢过了那个人的刀,一下子拗成了七八段。” 丁喜道:“后来呢?” 邓定侯道:“然后他就跟我们到珍珠楼喝酒。” 丁喜道:“他被人砍了三刀,还能喝酒?” 邓定侯道:“他喝得并不多,因为他急着要小珍珠替他抓痒。 丁喜道:“抓痒?替他抓什么痒?” 邓定侯道:“当然是要抓他的背。” 丁喜怔了半天,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邓定侯道:“知道了什么?” 丁喜道:“知道应该谁去动手了。” 邓定侯道:“谁?” 丁喜道:“你。” 第七回 这一条路 (一) 上山容易,下山也不难。 太阳还没有下山,他们就已下了山。 山下有条小路,路旁有棵大树,树下停着辆大车,赶车的是个小伙子,打着赤膊,摇着草帽蹲在那里晒太阳。 树荫下有风,风吹过来,传来一阵阵酒香:“是上好的竹叶青。” 附近看不见人烟,唯一可能有酒的地方,就是这辆大车。 这小伙子一个人蹲在外面晒太阳,却把这么好的酒放在车户里吹风乘凉。 了喜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这世上有毛病的人倒是真不少。 邓定侯看着他,问道:“你想不想喝酒?” 丁喜道:“不想。” 邓定侯很意外,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我虽然是个强盗,却还没有抢过别人的酒喝。” 邓定侯道:“我们可以去买。” 丁喜道:“我也很想去买,只可惜我什么样的酒铺都看见过,却还没有看见过开在马车里的酒铺。” 邓定侯笑道:“你现在就看见了一个。”丁喜果然看见了。 那赶车的小伙子,忽然站起来,从车后拉起了一面青布酒旗,上面写着:“上好竹时青,加料卤牛肉。” 若说现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丁喜和邓定侯高兴一点儿,恐怕就只有好酒加牛肉了。 邓定侯道:“那老乌龟实在很不好对付,我只怕还没有撕下他的耳朵来,就已先被他撕下了我的耳朵。” 丁喜道:“所以你现在就很发愁。” 邓定侯道:“我以我就要去借酒浇愁。” 丁喜道:“好主意。” 两个人大步走过去。 “来十斤卤牛肉,二十斤酒。” “好。” 这小伙子口里答应着,却又蹲了下去,开始用草帽扇风。 他们看着他,等了中天,这小子居然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丁喜忍不住道:“你的牛肉和酒自己会走过来?” 赶车的小伙子道:“不会。”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道:“牛肉和酒不会走路,可是你们会走路。” 丁喜笑了。 小伙子道:“我只卖酒,不卖人,所以……” 丁喜道:“所以我们只要是想喝酒,就得自己走过去拿了。” 小伙子道:“拿完了之后,再自己走过来付帐。” 马车虽然并不新,门窗上却挂着很细密的竹帘子,走到车前,酒香更浓。 “这小伙子的人虽然不太怎么样,卖的酒倒真是顶好的酒。” “只要酒好,别的事就全都都可以马虎一点了。” 邓定侯走过去,往车厢里一看。丁喜也怔住。 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手里拿着一大杯酒,正咧着嘴,看着他们直笑。 这个人的嘴表情真多。 这个人赫然竟是“福星高照”归东景。 车厢里清凉而宽敞。 丁喜和邓定侯都已坐下来,就坐在归东景对面。 归东景看着他们,一会儿咧着嘴笑,一会儿撇着嘴笑,忽然道:“你们刚才说的老乌龟是谁?” 邓定侯道:“你猜呢?” 归东景道:“好象就是我。” 邓定侯道:“猜对了。” 归东景道:“你准备撕下我的耳朵?” 邓定侯道:“先打门牙,再撕耳朵。” 归东景叹了口气,道:“你们能不能先喝酒吃肉,再打人撕耳朵?” 邓定侯看着丁喜。 丁喜道:“能。” 于是他们就开始喝酒吃肉,喝得不多,吃得倒真不少。 切好了的三大盘牛肉转眼间就一扫而空,归东景又叹了口气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邓定侯道:“等你先看看这六封信。” 六封信拿出来,归东景只看了一封:“这些信当然不是你亲笔写的。” 邓定侯道:“不是。” 归东景苦笑道:“既然不是你写的,当然就一定是我写的。” 邓定侯道:“你承认?” 归东景叹道:“看来我就算不想承认也不行了。” 丁喜道:“谁说不行?” 归东景道:“行?” 丁喜道:“你根本就不必承认,因为……” 邓定侯紧接着道:“因为这六封信,根本就不是你写的。” 归东景自己反而好象很意外,道:“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写的?” 丁喜道:“饿虎岗上的人不是大强盗,就是小强盗,冤家对头也不知有多少。” 邓定侯道:“这些人就算要下山去比武决斗,也绝不该到处招摇,让大家都知道。” 丁喜道:“因为他们就算不怕官府追捕,也应该提防仇家找去,他们的行踪一向都唯恐别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这一次他们却招摇得厉害,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丁喜道:“你猜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归东景道:“我不是聪明的丁喜,我猜不出。” 邓定侯道:“我也不是聪明的丁喜,但我却也看出了一些苗头。”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他们这么样做,好象是故意制造机会。” 邓定侯道:“好让我们上饿虎岗去拿这六封信。” 归东景道:“你既然知道这六封信不是自己写的,就一定会怀疑是我了。” 邓定侯道:“于是我就要去打你的门牙,撕你的耳朵。” 丁喜道:“于是那个真正的奸细,就可以拍着手在看笑话了。” 归东景不解道:“饿虎岗上的好汉们,为什么要替我们的奸细做这种事情?” 丁喜道:“因为这个人既然是你们的奸细,就一定对他们有利。” 归东景道:“你呢?你不知道这回事?” 丁喜笑了笑,道:“聪明的丁喜,也有做糊徐事的时候,这次我好象就做了被人利用的工具。” 归东景也笑了,道:“幸好你并不是真糊涂,也不是假聪明。” 邓定侯道:“所以现在你耳朵还没有被撕下来,牙齿也还在嘴里。” 归东景盯着他,忽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多年的朋友?” 邓定侯道:“是。” 归东景道:“现在我们又是好伙伴?” 邓定侯道:“不错。” 归东景指着丁喜道:“这小子是不是被我们抓来的那个劫镖贼?” 邓定侯微笑点头, 归东景叹息着,苦笑道:“可是现在看起来,你们反而像是个好朋友,我倒像是被你们抓住了。” 丁喜道:“你绝不会像是个小贼。” 归东景道:“哦?” 丁再道:“你就算是贼,也一定是个大贼。” 归东景道:“为什么?” 丁喜道:“小贼唯恐别人说他糊涂,所以总是要作出聪明的样子;大贼唯恐别人知道他聪明,所以总是喜欢装糊涂,而且总是装得很象。” 归东景大笑,道:“讨人欢喜的丁喜,果然真的讨人欢喜。” 他大笑着站起来,拍了招丁喜的肩,道:“这辆马车我送给你,车里的酒也送给你。” 丁喜道:“为什么给我?” 归东景道:“我喝了酒之后,就喜次送人东西,我也喜欢你。” 丁喜道:“你自己呢?” 归东景笑道:“我既然已没有嫌疑,最好还是赶快溜开,否则就得陪着你伤透脑筋了。” 归东景道:“奸细既然不是我,也不是老邓,怎么能跟饿虎岗串通的?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要求?” 他摇着头,微笑道:“这些问题全部伤脑筋得很,我是个糊涂人,又懒又笨,遇着要伤脑筋去想的事,一向都溜得很快。” 他居然真的说溜就溜。 丁喜看着邓定侯,邓定侯看着丁喜,两个人一点法子也没有。 归东景跳下马车,忽又回头,道:“还有件事我要问你。”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你们既然已怀疑我是奸细,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丁喜笑了笑,道:“因为我喜欢你的嘴。” 归东景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喃喃道:“这理由好象不错,我这张嘴也实在很不错。” 只说了这两句话,他的嘴已改变了四种表情,然后就大笑着扬长而去,却将一大堆伤脑筋的问题,留给了邓定侯和丁喜。 邓定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实在有福气,有些人好象天生就有福气,有些人却好象天生就得随时伤脑筋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刚才既然说出了那些问题,现在我就算想不伤脑筋都不行了。” 丁喜同意。 邓定侯道:“有可能知道我们到饿虎岗来的,除了我们外,只有百里长青、姜新和西门胜。”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现在看起来,嫌疑最大的就是西门胜了。” 丁喜道:“因为他亲耳听见我们的计划。” 邓定侯道:“也因为他在九份纯利中,只能占一份。” 丁喜道:“可是他们却已被归东景派出去走镖了。” 邓定侯苦笑道:“所以我才伤透脑筋。”丁喜道:“百里长青呢?” 邓定侯道:“两个月前,他就已启程回关东了。” 丁喜道:“现在有嫌疑的人岂非已只剩下了‘玉豹’姜新?” 邓定侯道:“算来算去,现在的确好象已只剩下他,只可措他已在床上躺了六个月,病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苦笑着又道:“据说他得的是色痨,所以姜家上上下下都守口如瓶,不许把这些消息泄露。” 丁喜怔了一怔,道:“这么样说来,有嫌疑的人,岂非连一个都没有?”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更伤脑筋。” 丁喜的眼珠转了转,忽又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就可以不必伤脑筋了。” 邓定侯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法子?” ------------ 七种武器之霸王枪 3 ——小马为什么不在? ——是不是他们已约好了在前面会合? 邓定侯声音压得更低,问道:“我们跟去看看怎么样?” 丁喜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道:“你不去我去。” 这时车马正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赶车的急着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邓定侯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 邓定侯凌空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马车后的横架,就象是片树叶般挂了上去。 车马已冲出十丈外,转眼问又没入黑暗中,邓定侯好象还向丁喜挥了挥手。 丁喜目送着马车远去,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假如前面也有人在听着这辆马车的动静,一定会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辆空车的,为什么会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光。 星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他眼睛的确象是隐藏着很多秘密。 前面的黑暗中,的确也有个人象他一样,用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凝神倾听。 他的脸灰白平板,仔细看着,就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个人皮面具。 另外还有个人动也不动地伏在他身边,除了远处的车马声外,四下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个人的呼吸很急促。 “奇怪。”戴面具的黑衣人忽然道:“明明是辆空车的,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是不是有个人在半路上了车?” “可是车马并没有停。” “也许他是偷偷上车的,也许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车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他的同伴时,神色显得畏惧而恭敬,一双灵活狡黠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东张西望的,赫然竟是苏小波。 他的同伴是谁呢? 苏小波道:“假如这人真的能在别人不知不觉中上了车,轻功一定不弱,说不定就是丁喜。”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人都该死。” 苏小波怔了怔,脸色大变道:“我……我们两个人?” 黑衣人冷冷道:“你太多嘴,他太多事。” 苏小波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黑衣人的呼吸更急促,急然从身上拿出个玉瓶,倒出颗黑色的丸药,吞了下去。 一拔开瓶塞,风中立刻传来种奇异的药香。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百里长青? ——难道百里长青真的就是那杀人的凶手? 车马已近了。 黑衣人闭上眼睛,又张开,眼睛里精光四射,忽然道:“你带着暗器没有?” 苏小波点点头。 黑衣人道:“用你的暗器打马,我对付车上的两个人。” 苏小波又点点头。 他还是不敢开口,这黑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似比沙场上的军令还有效。 黑衣人目光闪动,冷笑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来,就得死。” ——来的若不是他要找的人呢? 他不管。 就算杀错人,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从不放在心上。 (二) 车马急行,冷风扑面。 邓定侯轻飘飘地挂在马车后,对自己的身手觉得很满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细腰长腿,是个需要很强烈的女人,经过多年的恩爱生活后,更能和他配合无间,他也一直对她很满意。 可是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来他很少睡在家里,外面的女人,总是比妻子更体贴、更年轻的。 在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象对他特别照顾,过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体力居然还很好,反应依旧灵敏,身手依旧矫健,看来还是个年轻人。 他的妻子腰肢却已粗得多了。一个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满足,往往就会用“吃”来作发泄。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那是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心里还是有很多苦闷无法发泄。 想到初婚时的缠绵恩爱,他忽然对自己的妻子有了种歉疚之意。 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耽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 车子一阵颤动,他忽然从玄想中惊醒,忍不住笑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中,想起一些不该的事? 是什么事让他联想到他的妻子的?是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来自闽南? 第十回 解不开的结 (一) ——五月十三,天帝诞辰。 他还有个朋友的生日,好象也是五月十三日,他好象在无意中听见过的。这朋友是谁? 邓定侯的瞳孔突然收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往道旁直冲了过去。 车马忽然翻倒。 邓定侯双臂一振,凌空拔起。 道旁的草丛中,有一道寒光射出,打在已倒下的马腹上。 还有个人也从道旁的草丛中窜了出来,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只听赶车的大呼:“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声音尖锐,果然是王大小姐的声音。 她冲过来拉车门,想拿车厢里的霸王枪,黑衣人却已凌空向她扑下。 邓定侯本来可以乘这时候走的,这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 他没有走。 他不能看着王大小姐死在这人的掌中,他一定要撕下这人的面具来。 黑衣人凌空下击,如鹰搏兔,王大小姐竟连闪避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一击致命,不留活口。 这黑衣人双手触及了她的头发,突听“呼”的一声,一服劲风从旁边撞了过来。 少林神拳! 据说这种拳法练到炉火纯青时,在百步外就可以致人于死。 邓定侯的神拳虽然还没有这种威力,但一拳击出,威力已十分惊人。 黑衣人只有先避开这一拳,招式虽然撤回,余力却未尽。 王大小姐还是被他的掌风扫及,“砰”的一声撞在马车上,几乎晕了过去。 幸好邓定侯挡在她面前。 黑衣人冷笑道:“好一个护花使者,我就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逼着嗓子说出来的。 他是不是怕邓定侯听出他本来的声音?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 黑衣人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认得我,我也一定认得你,所以你只要一出手,五招之内,我就能看出你是谁了。” 黑衣人冷冷笑道:“你看着。” 这三个字说出,他已攻出两招,邓定侯刚闪避开,还击了一招,他又攻出三招。 他的出手不但迅急狠毒,变化奇诡,出手五招,用的竟是五种不同门源的武功。 他第一招攻出时,五指弯曲如鹰爪,用的是淮南王家的“大鹰爪攻”。 这一招还未用完,他的身子忽然转开,出手已变成了武当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邓定侯还击一招,他双手突发,连消带打,竟是岳家散手中的杀着“烈马分鬃”,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踢出了一着北派扫堂腿。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拐子鸳鸯脚”,然后忽然又沉腰坐马,近通中宫,双拳带风,直打胸膛,竟变成了邓定侯的看家本事“少林神拳”。 这五招间的变化,实在是瑰丽奇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黑衣人冷冷道:“你看出了我是谁?” 邓定侯看不出。 他只看出了一件事,一件很可怕的事——就是他实在也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神拳小诸葛”纵横江湖多年,什么样的厉害角色他都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少林神拳走的是刚猛一路,全凭一口气,现在他的气已馁,拳势也弱了。 黑衣人招式一变,竞以北派劈挂掌,混合着大开碑手使出来。 这正是掌法中最刚烈最威猛的一种。 他以刚克刚,以强打强,七招之间,邓定侯已被逼入死角。 车轮还在转动,马的嘶声已停顿,王大小姐从车窗里抓出了她的枪,还没有拔出来。 突听“喀嚓”一声,转动的车轮被打得粉碎,接着又是“格”的一响,竟象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王大小姐转过头,才发现邓定侯的一条手臂已抬不起来。 黑衣人出手却更凶、更狠,他已决心不留下一个活口。 王大小姐脸上汗珠滚滚,还是拔不出这杆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嵌住了的霸王枪。 邓定侯肘间关节被对方掌锋扫着,也已疼得汗如雨落了。 这种剧烈的痛苦,却激发了他的勇气,使得他更为清醒。 他以一只手击出的招式,竟比两只手还有效。 他的声名本就是血汗和性命去拼来的,他当然不会这样容易就倒下去。 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倒下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象流星般飞了过来。 黑衣人一侧身,这道流星般的光芒就“夺”的钉在马车上,竟是柄短剑,—柄剑锋奇窄,精光四射的短剑。 邓定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已看出黑衣人脸上起了种面具都掩不住的变化。 他精神—振,奋力攻出二拳。 黑衣人却忽然凌空跃起,倒翻了出去。 就在这时,又是寒光一闪,王大小姐终于拔出了她的霸王枪。 邓定侯一回手,乘着她这一拔之力,将这杆枪标枪般地掷了出去。 一丈三尺长,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枪锋破空,是多大的威力! 只见黑衣人凌空—个翻身,忽然反手抄住了这杆枪,借力使力,向下一戳。 一声惨呼,一个人被枪锋钉在地上。 黑衣人却又借着一枪下戳的力量,弹丸般从枪杆下弹了起来,又是凌空几个翻身,竟掠出十余丈,身形在远处树梢又—弹,就看不见了。 邓定侯几乎已看得怔住。 少林门下虽然并不以轻功见长,他自己却一向喜欢轻功。 他的轻功身法别有传授,在这方面,他—向很自负,总认为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的轻功能比得上他。可是现在他跟这个黑衣人一比,这个人若是飞鹰,他最多只不过是只麻雀。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确应该回去多练几天了。 他花在女人身上的功夫实在太多。 就在他觉得自己以后应该离开女人之时,已有个女人走过来,扶住了他。 王大小姐的手虽然冰冷,声音却是温柔的:“你伤得重不重?” 邓定侯苦笑着摇头。 有些人好象命中注定就离不开女人的,就算他不去找女人,女人也会找上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丁喜呢?” 王大小姐怔了怔,道:“他来了?” 邓定侯已不必回答这句话,他已看见丁喜慢吞吞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王大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钉在马车上的短剑:“这是你的剑?” 丁喜道:“嗯。” 王大小姐道:“刚才那个黑衣人,好象已认得你这柄剑?”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盯着他道:“他是不是也认得你?” 丁喜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认不认得我,我只知道我不认得他。” 王大小姐道:“你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怎么知道不认得他?” 丁喜板起脸,冷冷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看清楚?”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真的比我们看得都清楚一些,他刚才就是从你那边逃走的。” 丁喜摇头道:“哼。” 王大小姐忽又沉下脸,道:“他刚才既然是从你那边逃走的,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丁喜冷冷道:“因为你们的霸王枪,先替他开了路。” 王大小姐说不出话来了。 丁喜走过来,拔起了霸王枪,忽又冷笑道:“他的确应该谢谢你们,本来他已来不及把这个人杀了灭口,你们却及时把这杆枪送给了他。” 邓定侯轻咳两声,苦笑道:“他杀的这个人是谁?” 丁喜道:“苏小波。”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苏小波果然真是跟他串通的。” 丁喜又慢慢地走过来,拔出了车上的剑,邓定侯道:“这的确是口好剑。” 他还想再仔细看看,却已看不见了。丁喜一反手,这柄剑就忽然缩入了他的衣袖。 邓定侯道:“你刚才那一剑虽然并不想伤人,却已把别人吓走了。” 丁喜道:“你怎么知道我那一剑不想伤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柄剑钉在马车上,只钉入了两寸。” 这是事实,车上的剑痕犹在。 邓定侯道:“以你的腕力,再加上这柄剑的锋利,若是真的想伤人,这一剑掷出,就算打在石头上,至少也应该打进去五六寸。” 丁喜冷冷道:“你也未免把我的力气估量得太高了一些。” 邓定侯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那个黑衣人总是被这一剑吓走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怕的当然不是这剑,而是你这个人。” 丁喜淡淡道:“也许他把我估量得太高了。” 邓定侯道:“他至少知道这是你的剑,至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才会走。” 丁喜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有很多的话我都想说出来,只不过现在……” 丁喜道:“现在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丁喜道:“你为什么不问?” 邓定侯盯着他的眼圈。 邓定侯道:“你心里究竟隐藏些什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丁喜道,“你既然知道,我又何必再说。” 邓定侯道:“我怎么会知道?” 丁喜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凭什么断定我心里有事?” 邓定侯怔了怔,苦笑道:“其实我心里也藏着件事,没有说出来。”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我知道有个人虽然是在关外成名的,但是他成长的地方,却是闽南。” 丁喜听着。 邓定侯道:“闽南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少年人想在那里出头,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到外面来闯天下,有的人到了中原,有的人到关外。” ------------ 七种武器之离别钩 1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离别钩》 “我知道钩是种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名列第七。离别钩呢?” “离别钩也是种武器,也是钩。” “既然是钩,为什要叫作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残酷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被人强迫跟我所爱的人离别。”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明白?” “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 “是的。” 问“剑”于古龙 其实我问的不是剑,是钩;是“离别钩”。是即将在联合报上连载的“离别钩”。 古龙在作品中常说:没有相聚,哪里有离别?可是古龙更强调,没有离别,又哪里来相聚? 古龙已经有八个月没有推出作品了。 古龙已经和读者离开八个月。 在台湾、香港、泰国、印尼、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这六个地方,一九七七年的十大卖座电影中,古龙的原著占了四部。这是一个空前的记录。 新加坡的大洋出版公司,也已经和古龙订约,要购买古龙全部作品的英译版权。这也是中国作家的一个纪录。 然而,这八个月中,古龙的心境并不是很愉快的。现在民生报连载的“七星龙王”中,有一段歌词,大概可以形容他的心境: 喝不完的杯中酒,唱不完的别离歌。 放不下的宝刀,上不得的高楼。 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尽的敌人头。 古龙在心境不好的情况下,开始思索。思索的结果,产生了“离别钩”。 古龙说,“离别钩”以前的作品,可以说是他年轻时代的作品。那时,幻想力特别丰富,一有题材,就马上动笔,写到哪里,就连载到哪里。 “离别钩”却是一个转变。 因为“离别钩”还未开始连载,全书就已经写成了。 “离别钩”代表了古龙步入壮年的阶段,开始对情节,先作整体的构思和组织;对文字的简炼和运用的技巧,也经过推敲、推理,变得更细腻;对年轻时不了解的事情,也有了新的体认;对人生的看法,更为深刻。 古龙说,福楼拜认为,十九世纪以后就没有小说了,因为十九世纪出了太多伟大的作家,写尽了悲欢离合的七情六欲。然而,到了二十世纪,为什么依然有那么多小说出现呢? 古龙说,因为福楼拜忽略了一点,就是人类的感情一直都在变。故事的曲折变化会有穷尽,人类感情的变化却是无穷的。所以,人类的思想感情,是写不尽的题材。尤其是利用不同的文学形式,可以描述出变化多端的感情思想。 武侠小说是文学的一种形式。 古龙认为,只要对人类有同情心,只要具有悲天悯人的胸怀,不管用什么形式创作,都应该可以列入文学的殿堂。 古龙的作品,除了包含人类思想感情的变幻外,所宣泄出来的人生观,是非常积极的。古龙一直都描写光明的思想,磊落的行径,肯定邪不胜正,肯定苦练才能造就成功,讴歌朋友之义和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行径。 古龙的作品,没有灰色的人生,决不让读者在看完后,会兴起人生乏味而想自杀的念头。古龙带给读者的,是积极,是进取,是努力,是奋斗。所以,离别了八个月之后,古龙又和读者相聚了。 以他的“离别钩”。 薛兴国 不唱悲歌——《离别钩》序 少年十五二十时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有的人喜欢追忆往事,有的人喜欢憧憬未来,但也有些人认为,老时光并不一定就是好时光,未来的事也不是任何人所能预测的,只有“现在”最真实,所以一定要好好把握。这种人并不是没有事值得回忆,只不过通常都不太愿意去想它而已。 往事如烟,旧梦难寻,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做错的已经做错了,一个人已经应该从其中得到教训,又何必再去想?再想又有什么用? 可是每当良朋快聚,在盈樽的美酒渐渐从瓶子里消失,少年的豪情渐渐从肚子里升起来的时候,他们也难免会提起一些往事,一些只要一想起就会让人觉得心里快乐得发疯的往事,每件事都值得他们浮三大白。 让人伤心失望痛苦的事,他们是绝不会去想的。他们总是希望自己能为自己我的运气比较好,现在我还是可以时常见到很多很老很老的朋友。远在我还没有学会喝酒的时候,就已经认得他们。 淡水之夜 喝酒无疑是件很愉快的事,可是喝醉酒就完全是另一件事了。你大醉之后,第二天醒来时,通常都不在杨柳岸,也没有晓风残月。你大醉之后醒来时,通常都只会觉得你的脑袋比平常大了五、六倍,而且痛得要命,尤其是在第一次喝醉的时候更要命。我有过这种经验。 那时候我在念淡江,在淡水,几个同学忽然提议要喝酒,于是大家就想法子去“找”了几瓶酒回来。大概有五、六个人,找来了七、八瓶酒,中国酒、外国酒、红露酒、乌梅酒、老米酒,杂七杂八的一大堆酒,买了一点鸭头、鸡脚、花生米、豆腐干,先制造一点欢愉,也希望别人同样快乐。 在一个住在淡水的同学用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租来的一间小破屋子里喝,喝到差不多了,阵地就转移到淡水海边的防波堤上去。不是杨柳岸,是防波堤。那天也没有月,只有星——繁星。 大家提着酒瓶,躺在凉冰冰的水泥堤上,躺在亮晶晶的星光下,听海风吹动波浪,听海涛轻拍堤岸,你把酒瓶传给他,他喝一口,他把酒瓶递给我,我喝一口,又喝了一轮之后,大家就开始比赛放屁,谁放不出就要罚一大口。 随时都能够把屁放出来绝不是件容易的事,身怀这种“绝技”的只有一个人,他说放就放,绝对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情况发生。所以他拼命放屁,我们只有拼命喝酒。那天大家真是喝得痛快得要命,所以第二天就难受得要命。可是现在想起来,难受的感觉已经连一点都没有了,那种欢乐和友情,那一夜的海浪和繁星,却好象已经被“小李”的“飞刀”刻在心里,刻得好深好深。 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人生中的苦难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我很了解这种人的想法和心情,因为我就是这种人。现在我要说的这些事,每当我一想起,就会觉得好象是在一个零下八度的严冬之夜,冒着风雪回到了家,脱下了冷冰冰湿淋淋的衣服,钻进了一个热烘烘的热被窝。 朋友和酒都是老的好。 我也很了解这句话,我喜欢朋友,喜欢喝酒,陪一个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喝一杯八十年陈年的白兰地,那种感觉有谁能形容得出?可惜在现代这种社会里,这种机会已经越来越小了。 社会越进步,交通越发达,天涯如咫尺,今夜还在你家里跟你举杯话旧的朋友,明日很可能已远在天涯。 太保与白痴 我当然不是那位在《流星·蝴蝶·剑》上映之后,忽然由“金童”改名为“古龙”的名演员。可是我居然也演过戏。 我演的当然不是电影而是话剧,演过三次,在学生时代学生剧团里演的那种话剧,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那三次话剧约三位导演,却真是很了不起,每一位导演都非常了不起。——李行、丁衣、白景瑞,你说他们是不是很了不起? 所以我常常喜欢吹牛,这三位大导演第一次导演的戏里面就有我。 在这种情况下,这种牛皮我怎能不吹?我想不吹都不行。 第一次演戏是在附中,那时候我是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初中部第三十六班的学生,李行先生是我们的训育组长还在和他现在的夫人谈恋爱,爱的水深火热,我们早就知道他们是会白首偕老、永结连理的。 那一次我演的角色叫“金娃”,是个白痴,演过之后,大家都认为我确实很像是个白痴。 直到现在他们还有这种感觉。 我自己也有。 第二次演戏我演的那个角色也不比第一次好多少,那次我演的是个小太保,一个被父母宠坏了的小太保。那时候我在念“成功”,到复兴岗去受训,第一次由青年救国团主办的暑期战斗文化训练。我们的指挥老师就是丁衣先生。现在我还是时常见到丁衣先生。他脸上有两样东西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 ——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和一脸温和的笑。 我也忘不了复兴岗。 复兴岗的黄昏 多么美丽的复兴岗,多么美丽的黄昏。 复兴岗当然绝不是只有在黄昏时才美丽。早上、晚上、上午、中午、下午,每天每一个时候都一样美。 早上起来,把军毯折成一块整整齐齐的豆腐干,吃两个减肥节食的人连碰都不能碰的白面大馒头,就开始升旗、早操、上课。 中午吃饭,吃得比平时在家里最少多两倍。 下午排戏,每个人都很认真,每一天每一个时候都过得认真而愉快。 可是我最忘不了的还是黄昏,复兴岗的黄昏。 “黄昏时,你言词优美,化做歌曲。” 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有一对小小的眼睛,一个小小的鼻子,一张小小的嘴,在黄昏的时候,总是喜欢唱歌这只歌。 她唱,我听。 刚下了课,刚洗完澡,刚把一身臭汗洗掉,暑日的酷热刚刚过去,绚丽的晚霞刚刚升起,清凉的风刚刚从远山那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木叶的芬芳。我陪她走上复兴岗的小路上,我听她唱,轻轻的唱。她唱的不是一只歌,她唱的是一个使人永远忘不了的事。现在想起来,那好象已经是七、八十个世纪以前的事情却又好象是昨天的事。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那时候我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只知道那时候我们都很快乐,我们在一起既没有目的,也没有要求,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有时甚至连话都不说。 可是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很快乐。话剧演了三天,最后一天落幕后,台下的人都散了,台上的人也要散了。 我们来自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地方,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五个星期,现在戏已散了,我们一排躺在舞台上,面对着台下一排排空座位。 就在片刻前,这里还是个多么热闹的地方,可是忽然间就已曲终人散,我们大家也要各分东西。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躺在舞台上的朋友们,那时你们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时候连我们自己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可是自从那天晚上离别后,每个人都好象忽然长大了许多。 第三次演戏是在“成功”,我们的训育组长是赵刚先生,演戏的导演却是从校外请来的,就是现在的“齐公子”小白。 最佳读者 白景瑞先生不但导过我的戏,还教过我图画,画的是一个小花瓶和一只大苹果,花瓶最后的下落不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苹果绝没有被人吃进肚子,因为那是腊做的,吃不得。 直到现在,我还是称白先生为“老师”,可见我们之间并没有代沟。我写第一本武侠小说的时候,他在自立晚报做记者,住在李敬洪先生家里,时常因为迟归而归不得,那时我住在他后面一栋危楼的一间斗室里,我第一本武侠小说刚写了两、三万字时,他忽然深夜来访,于是就顺理成章的做了我第一位读者。 前两年他忽然又看起我的书来,前后距离达十八年之久,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样的读者只要有一个就已经应该觉得很愉快了。 从图画到今夜 没有写武侠小说之前,我也像倪匡和其它一些武侠作者一样,也是个武侠小说迷,而且也是从小人书看起的。“小人书”就是连环图画,大小大约和我现在的卡式录音带相同,一本大约有百余页,一套大约有二、三十本,内容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其中有几位名家如赵宏本、赵三岛、陈光镒、钱笑佛,直到现在我想起来印象还是很鲜明。陈光镒喜欢画滑稽故事,从一只飞出笼子的鸡开始,画到鸡飞、蛋打、狗叫、人跳、碗破、汤泼,看得我们这些小孩几乎笑破肚子。 钱笑佛专画警世说部,说因果报应,劝人向善。赵宏本和赵三岛画的就是正宗武侠了,《七侠五义》中的展昭和欧阳春,郑证因创作的鹰爪王和飞刀谈五,到了他们笔下,好象都变成活生生的人。那时候的小学生书包里,如果没有几本这样的小人书,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不知不觉小学生都已经长大了,小人书已经不能再满足我们,我们崇拜的偶像就从赵宏本转移到郑证因、朱贞木、白羽、王度庐和还珠楼主,在当时的武侠小说作者中,最受一般人喜爱的大概就是这五位。然后就是金庸。 金庸小说结构精密,文字简练,从《红楼梦》的文字和西洋文学中溶化蜕变成另外一种新的型式,新的风格。如果我手边有十八本金庸的小说,只看了十七本半我是绝对睡不着觉的。于是我也开始写了。引起我写武侠小说最原始的动机并没有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为了赚钱吃饭。 那时我才十八、九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叫《苍穹神剑》。那是本破书,内容支离破碎,写得残缺不全,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一件正事。 如果连写作的人自己都不重视自己的作品,还有谁会重视它? 写了十年之后,我才渐渐开始对武侠小说有了一些新的观念、新的认识,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能接触到它内涵的精神。一种“有所必为”的男子汉精袖,一种永不屈服的意志和斗志,一种百折不回的决心。 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战斗精神。 这些精神只有让人振作向上,让人奋发图强,绝不会让人颓废消沉,让人看了之后想去自杀。 于是我也开始变了,开始正视我写的这一类小说的型态,也希望别人对它有正确的看法。 武侠小说也是小说的一种,它能够存在至今,当然有它存在的价值。 最近几年来,海外的学者已经渐渐开始承认它的存在,渐渐开始对它的文字结构思想和其中那种人性的冲突,有了一种比较公正客观的批评。 近两年来,台湾的读者对它的看法也渐渐改变了,这当然是武侠小说作者们共同努力的结果。可是武侠小说之遭人非议,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的,其中有些太荒谬的情节,太陈旧老套的故事,太神化的人物,太散漫的结构,太轻率的文笔,都是我们应该改进之处。 要让武侠小说得到它应有的地位,还需要我们大家共同努力。 从《苍穹神剑》到《离别钩》,已经经过了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已经从多次痛苦的经验中得到宝贵的教训。 可是现在想起来这些都是值得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因为我们已经在苦难中成长。 一个人只要能活着,就是件愉快的事,何况还在继续不断的成长。 所以我们得到的每一次教训,都同样值得我们珍惜。都可以使人奋发振作,自强不息。 一个人如果能时常这样去想,他的心里怎么会有让他伤心失望、痛苦悔恨的回忆? 古龙 六七、六、廿一夜 第一回 不爱名马非英雄 ------------ 七种武器之离别钩 2 狄青麟站起来,替花四爷也倒了杯酒,轻描淡写地问:“那天晚上我们在府上喝酒的时候,在席前赤着脚跳柳枝舞的那位姑娘是谁?” 花四爷笑得更愉快: “她叫小青,我已经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他说,“我早就看出来小侯爷看上她了。” 狄青麟大笑:“花四爷,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发财。像你这种人不发财才是怪事。” 小青的腰在扭动时就像一条蛇。 小小的青蛇。 夜更深,更静。吕素文却忽然惊醒,从恶梦中惊醒。 她梦见狄青麟的嘴里忽然长出了两颗獠牙,咬住了思思的脖子,吸她的血。 她惊醒时杨铮还在沉睡。 她忽然发现杨铮全身上下都是滚烫的,流着的却是冷汗。 杨铮病了,而且病得很不轻。 素文又吃惊又难受,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想去找块面巾替杨铮擦汗。 屋子没有点灯,她本来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看见窗子开了。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忽然看见窗外站着一群人,有的人掌中有刀,有的人手里有箭。 刀已出鞘,箭已在弦。 第四回 鲜红的指甲 刀光在星光下闪动,利箭在弓弦上伸挺。 吕素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更害怕。 她想去叫醒杨铮,又不想去叫醒他。 ——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候生病? 窗外的人并没有冲进来,可是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 吕素文又想去开门,又不敢去。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杨铮终于被吵醒,先看见吕素文充满惊慌恐惧的脸,又看见窗外的刀光。 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床上一跃而起,忽然发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都是湿淋淋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只不过他还是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人高大威猛,满脸大胡子,眉毛浓得就像是两把泼风刀,看起来天生就像是个有权力的人。 另外一个短小精悍,一双眼睛炯炯有光,看起来不但极有权,而且极精明。 杨铮认得这些人。 六扇门里的兄弟,怎么会不认得省府里的总捕头,以“精明老练,消息灵通”让黑道朋友人人都头痛的“鹰爪”赵正? “赵头儿。”杨铮问他,“三更半夜来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赵正还没有开口,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已经先开口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没有跑。”他冷笑着道,“你真有胆子。” “我为什么要跑?” 赵正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铮的肩: “老弟,你的事发了。”他不停地摇头叹气,“我真想不到,你一向是条好汉子,这次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我做了什么事?” 浓眉大汉又冷笑:“你还想装蒜?” 他挥了挥手,外面就有四个人抬了个白木银鞘子走了进来,正是杨铮刚从倪八手上夺回来的镖银,每个鞘子里都装着四十只五十两重的官宝。 杨铮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浓眉大汉忽然又出手,拔出一柄金光闪闪的紫金刀,一刀砍下去,银鞘子立刻被劈开。 银鞘子里居然没有银元宝,只有些破铜烂铁和石头。 浓眉大汉厉声问杨铮:“你是在什么时候把银子掉包的?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杨铮又惊又怒:“九百个银鞘都被掉了包?你以为是我动的手脚?” 赵正又叹了口气: “老弟,不是你是谁?”他说:“银子决不会忽然变成废铁。” 他又说:“倪八当然也有嫌疑,可惜他已经被你杀了灭口,已经死无对证了。” ——杀人灭口,死无对证,这种话说得好凶狠。 “你带去办这件案子的人都是你的好兄弟,而且每人都有一份,当然不会承认的。”赵正说,“老郑和小虎子是你最信任的人,你叫他们把银子带走,因为你相信他们决不会出卖你。” 赵正又说:“这两个人一个有娇妻幼子,一个有老母在堂,就算想出卖你,他们也不敢。” 杨铮忽然镇静了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先回头告诉吕素文: “你先回去,我再来找你。” 吕素文的全身上下都已变得冰冰冷冷,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垂着头走出去,走出门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杨铮一眼,眼色中充满惶恐和忧虑。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就算跳到黄河里也很难洗得清。 她在为他担心。只为他担心,丝毫不为自己。 因为她还不知道她的情况比他更危险,还不知道现在已经有个人在等着要取她的命。 一个把杀人当作砍瓜切菜般的狠人。 秃子一向狠,又凶又冷又狠。 他是花四的属下,现在已经得到花四爷的命令——在日出前去杀怡红院的如玉。杀了之后立刻远走高飞,五年里都不许在附近露面。 花四爷除了给他这个命令之外,还给了他一万两银票,已经足够他过五年舒服日子。 在他说来,这是件小事。 他向花四爷保证:“明天天亮的时候,那个婊子一定会躺在棺材里。” 杨铮的心在刺痛。 他明白吕素文对他的深切关心,也舍不得让她走,但是她非走不可。 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件事决不是容易解决的。 ——如果你能知道一只老虎掉进猎人的陷阱时是什么感觉,你才能了解他此刻的感觉。 他问那个浓眉虬髯的大汉: “阁下是不是‘中原’的总镖头宝马金刀王振飞?” “是。” “阁下是不是认定了这件案子是我做的?” “是。” 杨铮沉默了很久,转过脸去问赵正:“连你也不相信我?” 赵正又在叹息。 “一百八十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干我们这一行的人,就算干一千年也赚不来的。财帛动人心,这一点我很清楚。”他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出手很大方的人,也知道刚才那位姑娘是个价钱很贵的红姑娘。” 杨铮在听他说话,听到这里,忽然冲过去,挥拳猛击他的嘴。 赵正往后跳,王振飞挥刀,门外又有人扑进来,一片混乱中,忽然听见一个人用一种极有威严的声音大声说: “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一个白皙清秀三十多岁的蓝衫人大步走进来,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瞪住他们:“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没有人再动。 因为这个人就是这地方的父母官,进土出身的“老虎榜”知县,被老百姓称为“熊青天”的七品正堂熊晓庭。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连夜赶到这里来,因为他对他手下这个年轻人有份很特别的感情,那已经不仅是长官对下属的感情。 “我相信杨铮决不会做这种事。”熊晓庭说,“如果赵班头怕对上面无法交待,本县可以用这七晶前程来保他。” 赵正立刻躬身打扦:“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来的人,但是他对这位清廉正直强硬的七品知县,还不敢有丝毫无礼。 “只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要着落在杨铮身上。”熊大人转向杨铮,“我给你十天期限,你若还不能破案,就连我也无法替你开脱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像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决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得冷冰,冷得发抖,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像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像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是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 “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会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不太好。” “哪一点?” “你杀错了人厂花四爷说,“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决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票来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子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也像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一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人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像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心里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人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老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起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而且还可以赊账。如果这里没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气,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 “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多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又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的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给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的。”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替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让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地说: “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为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去送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她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像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 七种武器之离别钩 3 他能够坐上青龙会四月堂主的交椅,并非侥幸;要当“中原镖局”的总镖头,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敢保证,明天这个时候,杨铮一定会回到大林村,一定已经死在蓝山古剑下了。” 第二天的黄昏,杨铮果然带着如玉回到了他们的故乡。 青梅子、黄竹马,赤着脚在小溪里捉鱼虾,缩着脖子在雪地里堆雪人,于拉着手奔跑过遍地落叶的秋林。 多么愉快的童年!多少甜蜜的回忆! 就像是做梦一样,他们又手拉着手回到这里,故乡的人是否无恙? 他们并没有回到村里去,却绕过村庄,深入村后的密林。 春雨初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也看不见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人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得走出去。 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九岁时,更是每天都要到这片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时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从来不让任何人跟他在一起,就连吕素文都不例外。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 他带着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栋破旧而简陋的小木屋。 吕素文虽然也是在村子里生长的,却从来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苦。 吕素文终于忍不住问杨铮: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因为我以前天天都到这里来。”杨铮说,“有时候甚至一天来两次。” “来干什么?” “来看一个人!” “什么人?” 杨铮沉默了很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来看我父亲的。”杨铮轻抚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临终前的那一年,每天都会站在这个窗口,等我来看他。” 吕素文吃了一惊。 杨铮还在襁褓中就迁人大林村,他的母亲一直孀居守寡,替人洗衣服做针线来养她的儿子。 吕素文从来不知道杨铮也有父亲。她想问杨铮,他的父亲为什么要一个人独居在这密林里不见外人。 但是她没有问。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决不去刺探别人的隐私,决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铮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这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人能找得到你。” 吕素文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颤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杨铮这么说一定有理由的,否则他怎么会说他要走?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的。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拭屋里的积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看见过的武器。 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洁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竹杖,仿佛已老僧人定,物我两忘。 狄青麟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渐暗,狄青麟忽然问应无物:“你是不是见到过杨恨?” “十八年前见过一次。”应无物说,“那一次我亲眼见到他在一招间就把武当七子中的明非子的头颅钩下,只不过他以为我看不见而已,否则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一样,偏激狠辣,专走极端。”应无物说,“他的武器也是种专走偏锋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门各派的路数都不一样,江湖中也从未有人用过那种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钩,却又不是钩。”应无物道,“因为那本来应该是一柄剑,而且应该是属于蓝一尘的剑。” “为什么?” “蓝一尘平生最爱的就是剑,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现在这柄蓝山古剑,却在无意中得到一块号称‘东方金铁之英’的铁胎。” 那时江湖中能将这块铁胎剖开,取铁炼钢淬剑的人并不多。 蓝一尘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已退隐多年的剑师,一眼就看出了这块铁胎的不凡,而且自称绝对有把握将它淬炼成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 他并没有吹嘘,七天之内他就取出了铁胎中的黑铁精英。 炼剑却最少要三个月。 蓝一尘不能等,他已约好巴山剑客论剑于滇南苍山之巅。 这时候他已经对这位剑师绝对信任,所以留下那块精铁去赴约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剑师之所以要退隐,只因为他有癫痫病,时常都会发作,尤其在紧张时更容易发作。 炼剑时一到了炉火纯青、宝剑已将成形的那一瞬间,正是最重要最紧张的一刻,一柄剑的成败利钝,就决定在那一瞬间。 应无物说到这里,狄青麟已经知道那位剑师这次可把剑炼坏了。 “这次他竟将那块精铁炼成了一把形式怪异的四不像。”应无物道,“既不像刀,也不像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 “后来呢?” “蓝一尘大怒之下,就逼着那位剑师用他自己炼成的这样怪东西自尽了!”应无物说,“蓝一尘又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这柄怪钩就落在附近一个常来为剑师烹茶煮酒的贫苦少年手里。谁也想不到他竟用这柄怪钩练成了一种空前未有的怪异武功,而且用它杀了几十位名满天下的剑客。” “这个贫苦少年就是杨恨?” “是的!”应无物淡淡的说,“如果蓝一尘早知道有这种事,恐怕早已把他和那位剑师一起投入炼剑的洪炉里去了。” 夜色已临,三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地说: “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火折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惟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决不能动用它,而且连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到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说,“这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作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作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说,“如果它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要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跟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不再离别。” 吕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幸好这时候火折子已经灭了,杨铮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的泪。 那柄寒光闪闪的离别钩,仿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吕素文真的希望它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永远不再有离别钩,永远不再离别。 永远没有杀戮和仇恨,两个人永远这么样平和安静地在一起,就算是在黑暗里,也是甜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铮才轻轻地问她: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已经知道我要带着这柄离别钩和你别离。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要跟你永远相聚,可是这一别也可能永无相聚之日,”杨铮说,“因为你也知道我的对手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所以你可以说你不愿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要我也留下来。既然没有别人能找到这里来,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木叶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吕素文才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定会这样说的,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铮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 但是她的冷静,这种令人心碎的冷静,甚至会逼得自己发疯。 一个人要付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 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去做,一定会使他痛苦悔恨终身。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苦,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点? 夜凉如水。杨铮忽然觉得有一个光滑柔软温暖的身子慢慢地靠近他,将他紧紧拥抱。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已互相沉浸在对方的欢愉和满足中,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亲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冷风吹入窗户,窗外有了微光。 吕素文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里仍可感觉到昨夜激情后的甜蜜,心里却充满酸楚和绝望。 杨铮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装睡得很沉。他也没有惊动她。 因为他们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别时的痛苦。 桌上有个蓝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粮食都留下给她,已经足够让她维持到他回来接她的时候。 期限已经只剩下七天,七天内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七天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 “既然我们已经享受过相聚的欢愉,为什么不能忍受别离的痛苦?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第七回 黎明前后 黎明。 树林里充满了清冷而潮湿的木叶芬芳,泥土里还留着去年残秋时的落叶。 可是现在新叶已经又生出了。古老的树木又一次得到新的生命。 如果没有枯叶,又怎么会有新叶再生? 杨铮用一块破布卷住了离别钩,用力握在手里,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回来,七天之内他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如果他不能回来了呢? 这问题他连想都不敢想,也没法子去想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种逼人的杀气。 然后他看见了蓝大先生。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蓝一尘忽然间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色看着他。 杨铮当然会觉得有一点意外,他问蓝一尘: “你怎么会来的?” “我是一路跟着你来的。”蓝一尘说,“想不到你真是杨恨的儿子。”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很奇怪的感情,也不知是讥诮,是痛惜,还是安慰。 “我跟你来,本来还想再见他一面。”蓝一尘叹息,“想不到他竟已先我而去。” 杨铮保持着沉默。 在这种情况下,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蓝大先生目光已移向他的手,盯着他手里用破布卷住的武器。 “这是不是他留给你的离别钩?” “是的。”杨铮不能不承认,而且不愿否认,因为他一直以此为荣。不管江湖中人怎么说,都没有改变他对他父亲的看法。 他相信他的父亲决不是卑鄙的小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将这柄钩留给你。”蓝一尘说,“你为什么一直不用它?是不是因为你不愿让别人知道你是杨恨的儿子?” “你错了。” “哦?” “我一直没有用过它,只因为我一直不愿使人别离。” “现在你为什么又要用了?” 杨铮拒绝回答。 这是他自己的事,他不必告诉任何人。 蓝一尘忽然笑了笑:“不管怎么样,现在你既然已经准备用它,就不妨先用来对付我。” 杨铮臂上的肌肉骤然抽紧。 “对付你?”他问蓝一尘,“我为什么要用它来对付你?” 蓝一尘冷冷地说:“现在我已经不妨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我,杨恨就不会受伤,也不会躲到这里来,含恨而死。” 杨铮额角手背上都已有青筋凸起。 只听“呛啷”一声龙吟,蓝山古剑已出鞘,森森的剑气立刻弥漫了丛林。 “我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最好永远牢记在心。”蓝一尘的声音正如他的剑锋般冰冷无情,“就算你不愿让人别离,也一样有人会要你别离。你人在江湖,根本就没有让你选择的余地。” 曙色已临,七十二根白烛早已熄灭。 自从昨夜夜深,狄青麟拔出了那柄暗藏在腰带里的灵龙软剑后,白烛就开始一根根熄灭,被盘旋激荡的剑气摧灭。 他们竟已激战了一夜。 高手相争,往往在一招间就可以解决,生死胜负往往就决定在一瞬间。 可是他们争的并不是胜负,更没有以生死相拼。 他们是在试剑,试狄青麟的剑。 ------------ 七种武器之拳头 1 古龙《七种武器系列·拳头》 愤怒的小马 第一回 青春的魅力 九月十一。 重阳后二日。 晴。 今天并不能算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但却是小马最走运的一天。 至少是最近三个月来最走运的一天。 因为今天他只打了三场架。只挨了一刀。 而且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醉。 现在夜已深,他居然还能用自己的两条腿稳稳当当的走在路上,这已经是奇迹。 大多数人喝了他这么多酒,挨了这么样一刀之后,唯—能做的事,就是躺在地上等死了。 这一刀的份量也不能算太重,可是一刀砍下来,要想把一根碗口粗细的石柱子砍成两截,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这一刀的速度也不能算太快,可是要想将—只满屋子飞来飞去的苍蝇砍成两半,也容易得很。 若是三个月后,以这样的刀就算有三五把同时往他身上砍下来,他至少可以夺下其中一两把,踢飞其中一两把,再将剩下来的一下子拗成两段。 今天他挨了这—刀,并不是因为他躲不开,也不是因为他醉了。 他挨这一刀,只因为他想挨这一刀,想尝尝彭老虎的五虎断门刀砍在身上时,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直到现在,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一把四十三斤重的纯钢刀,无论砍在谁身上,这个人都不会觉得太愉快。 可是他很愉快。 因为彭老虎现在早巳躺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刀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总算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痛苦。 他一直在拼命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因为他拼命想忘记这种痛苦。 他不怕死,不怕穷,天塌下来压在他头上,他也不在乎。 可是这种痛苦,却实在让他受不了。 月色皎洁,照着寂静的长街。灯已灭了,人已睡了,除了他之外,街上几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却忽然有辆大车急驰而来。 健马、华车,簇新的车厢比镜子还亮,六条黑衣大汉跨着车辕,赶车的手里一条乌梢长鞭,在夜风中打得劈拍的响。 他居然好象完全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谁知车马却骤然在他身旁停下,六条黑衣大汉立刻一拥而上,一个个横眉怒目、行动快捷,瞪着他问:“你就是那个专爱找人打架的小马?” 小马点点头,道:“所以你们若是想找人打架,就找对了。” 大汉们冷笑,显然并没有把这条醉猫看在眼里:“只可惜我们并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小马道:“不是?” 大汉道:“我们只不过来请你跟我们去走一趟。” 小马叹了口气,好象觉得很失望。 大汉们好象也觉得很失望,有人从身上拿出一块黑布,道:“你也该看得出我们不是怕打架的人,只可惜我们的老板想见见你。一定要我们把你活生生的整个带回去,若是少了条胳膊断了条腿,他会不高兴的。” 小马道:“你们的老板是谁?” 大汉道:“等你看见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小马道:“这块黑布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黑布用来蒙眼睛最好,保证什么都看不见。” 小马道:“蒙谁的眼睛?” 大汉道:“你的。” 小马道:“因为你们不想让我看见路?” 大汉道:“这次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一点1” 小马道:“我若不去呢?” 大汉冷笑,其中一个人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一根系马的石桩子上。“咯吱”一声,一根比拳头还粗的石柱,立刻被打成两段。 小马失声道:“好厉害,真厉害。” 大汉轻抚着自己的拳头,傲然道:“你看得出厉害,最好就乖乖地跟我们走。” 小马道:“你的手不疼?” 他好象显得很开心,大汉更得意,另一条大汉也不甘示弱,忽然伏身,一个扫腿,埋在地下足足有两尺的石桩子,立刻就被连根拔了起来。” 小马更吃惊,道:“你的腿也不疼?” 大汉道:“可是你若不跟我们走,你就要疼了,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 小马:“很好。” 大汉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又可以找人打架了。” 这句话刚说完,他已出手。一拳打碎了一个人的鼻子,一巴掌打聋了一个人的耳朵,反手一个肘拳打断了五根肋骨,一脚将一个人踢得球一般滚出去,另一人裤裆挨了一下,已疼得弯下腰,眼泪、鼻涕、冷汗、口水、大小便同时往外流。 只剩下最后一条大汉还站在他对面,全身上下也已湿透了。 小马看着他,道:“现在你还想不想再逼我跟你们走?” 大汉立刻摇头,拼命摇头。 小马道:“很好。” 大汉不敢开腔。 小马道:“这次你为什么不问我‘很好’是什么意思了?” 大汉道:“我……小人……” 小马道:“你不敢问?” 大汉立刻点头,拼命点头。 小马忽然板起脸,瞪眼道:“不敢也不行,不问就要挨揍!” 大汉只有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问道:“很……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笑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已准备跟你们走。” 他居然真的拉起车门,准备上车,忽又回头,道:“拿来!” 大汉又吃了一惊,道:“拿……拿什么?” 小马道:“拿黑布,就是你手上的这块黑布,拿来蒙上眼睛。” 大汉立刻用黑布蒙自己的眼睛。 小马道:“拿黑布不是蒙你的眼睛,是蒙我的。”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个疯子,还是已醉得神智不清。 小马已夺过他手里的黑布,真的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坐,叹道:“用黑布来蒙眼睛,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小马并不疯,也没有醉。 只不过别人要想勉强他去做一件事,就算把他身上戮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他也不干。 他这一辈子中做的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喜欢做的。 他坐上这辆马车,只因为觉得这件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很有趣。 所以现在就算别人不要他去也不行了。 马车往前走时,他居然已呼呼大睡,睡得象条死猪。 “地方到了再叫醒我,若有人半路把我吵醒,我就打破他的头。” 没有人敢吵醒他,所以他醒的时候,马车已停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里。 小马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贵美丽的地方,他几乎认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是大汉们已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 小马道:“还要不要我把这块黑布蒙上?” 大汉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小马居然自己又将黑布蒙上了眼睛,因为他觉得这么样更神秘、更有趣。 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人,而且充满了幻想。 传说中岂非有很多美丽浪漫的公主嫔妃,喜欢在深夜中将一些年轻力壮的美男子,掳到她们秘密的香闺中,去尽一夕之狂欢。 也许他并不能算是个美男子,可是他至少年轻力壮,而且绝不丑。 有人已伸过条木杖,让他拉着,他就跟他们走。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地走了很多路。走入了一间充满香气的屋子里。 他也分不出那究竟是什么香气,只觉得这里的香气也是他生平从未嗅到过的。 他只希望拉开眼睛上这块黑布时,能看见一个他平生未见的美人。 就在他想得最开心时,已有两道风声,一前一后向他刺了过来。速度之快,也是他平生未遇过的。 小马自小就喜欢打架,尤其这三个月来,他打架几乎已比别人一辈子打的架加起来还多三百倍。 他喝酒并没有什么选择。茅台也好,竹叶青也好,大曲也好,就算三文钱一两的烧刀子,他也照喝不误。 他打架也一样。 只要心里不舒服,只要有人要找他打架,什么人他都不在乎。 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先打了再说,就算他打不过别人,他也要去拼命。 所以他打架经验之丰富,遇见过的高手之多,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他一听见这风声,已知道暗算他的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所用的招式不但迅速准确,而且狠毒。 虽然他痛苦,痛苦得要命,痛苦得根不得每天打自己三百个耳光。 但是他还不想死,他还想活着再见那个令他痛苦、令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那个又美丽、又冷酷、又多情、又心狠的女人。 ——男人为什么总是要为了女人而痛苦? 急锐的兵刃破空声,已到了他后心和腰。 致命的招式,致命的武器。 小马突然狂吼,就像是愤怒的雄狮般狂吼,吼声发出时,他已跃起。 他并没有避过后面的那件武器,冰冷的利锋,已刺入他的右胯。 这不是要害,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避开了前面的一击,一拳打在对方的面上。他看不见自己打中的是什么地方,他根本来不及拉下眼睛上的黑布。 可是他耳朵并没有被塞住,他已经听见了对方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种声音虽然并不令人愉快,可是他很愉快。 他痛恨这种在暗地偷袭的小人。 他的右胯上还带着对方的剑锋,剑锋几乎刺在他的骨头上,痛得要命。 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转身,反手一拳打在后面的这个人的脸上,打得更重。 出手的两个人当然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却也被吓呆了。 不是被打晕了,是被吓呆了。 象这种拼命的打法,他们非但没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就算听见也不相信。 所以等到小马第二次狂吼,两个人早巳逃了出去,逃得比两条中了箭的狐狸还快。 小马听见他们窜出去的衣裤带风声,可是他并没有去追。 他在笑,大笑。 他身上又受了一处伤,胯下挨了一剑,但是人却笑得开心极了。 他眼睛上的黑布还没有拿下来,也不知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人躲着暗算他,这种事他真的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想笑的时候就笑。 ——一个人若想笑的时候都不能笑,活着才真是没意思得很。 这当然是间很华丽的屋子,他眼睛上带着黑布的时候,连想象都不能想象这屋子有多华丽。 现在他总算已将这块要命的黑布拿了下来。 他没有看见人。 最美的人和最丑的人都没有看见。这屋子根本连半个人都没有。 窗子是开着的,晚风中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暗算他的两个人,已从窗子上出去,窗外夜色深沉,也听不见人声。 他坐了下来。 他既不想出去追那两个人,也不想逃走,却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 ——那些黑衣大汉的老板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找他来? 为什么要暗算他? 这一次出手不中,是不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这些事他也没有想。 他有个好朋友常说他太喜欢动拳头,太不喜欢动脑筋。 不管那位大老板还有什么举动,迟早总要施展出来的。 既然他迟早总会知道,现在为什么要多花脑筋去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休息,岂非更愉快得多。 唯一遗憾的是,椅子虽舒服,他的屁股却不太舒服。事实上,他一坐下就痛得要命。 刚才那把剑,刺得真不轻。 他正想找找看屋子里有没有酒,就听见门外有了说话的声音。 屋子里有两扇门,一扇在前,一扇在后,声音是从后面一扇门里传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年青的女人,声音很好听。 “屋角那个小柜子里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喝。” “为什么?”小马当然忍不住要问。“因为每瓶酒里面都有可能下了毒,各式各样的毒都可能有一点儿。” 小马什么话都不再说,站起来,打开柜子,随便拿出酒瓶,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倒得很快,几乎连气都没有喘。一瓶酒就空了,非但没有尝出酒里是不是有毒,连酒的滋味都没有尝出来。 门后的人在叹气道:“这样好的酒,被你这么样喝,真是王八吃大麦,糟塌了粮食。” “不是王八吃大麦,是乌龟吃大麦。”小马在纠正她的用字。 她却笑了,笑声如银铃:“原来你不是王八,是乌龟。” 小马也笑了,他实在也分不清王八和乌龟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很有趣。 遇见有趣的女人不喝点酒,就像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样无趣了。 于是他又拿出酒瓶,这次总算喝得慢些。 门后的女人又道:“这门上有个洞,我正在里面洗澡,你若喝醉了,可千万不能来偷看。” 小马立刻放下了酒瓶,很快就找到了门上面的那个洞。 听到有女孩子在屋里洗澡,门上又正好有个洞,大多数男人都不会找不到的。 就算找不到,也要想法子打出个洞来,就算要用脑袋去撞,也要撞出个洞来。 他用一只眼睛凑上去看,只看了一眼,一颗心就几乎跳出胸腔。 屋子里并没有一个女人在洗澡,屋里至少有七八个女人在洗澡。 七八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胴体结实,胸脯饱满而坚挺。 青春,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大的诱感力,何况她们本来就很美,尤其是那一双双修长结实的腿。 她们浸浴在一个很大的水池里,池水清澈,无论你想看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只有一个女人例外。 这女人也许并不比别的女孩子更美,可是小马却偏偏最想看看她,那怕只能看到一条小腿也好。 只可惜他偏偏看不见,什么地方都看不见。 这女人洗澡的时候,居然还穿着件很长很厚的黑缎长袍,只露出一段晶莹雪白的脖子。 小马的眼睛就瞧着她的脖子上。 越看不见,越觉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看。天下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在叹气道:“既然你一定要来偷看,我也没法子,但是你千万不能闯进来,这扇门又没有栓上,只要用力一推就开了。” 小马没有用力去推门,他整个人都往门上撞了过去。 门果然开了。 “扑通”一声,小马也跳进了水池。 其实他倒也并不是故意想跳下去的,可是既然已跳了下去,他也不想再出来了。 跟七八个赤裸着的女孩子泡在一个水池里,这种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女孩子虽然惊呼娇笑,却没有十分生气害怕的样子。 对她们来说,这种事反而好像不是第一次。 其中当然有人难免要抗议:“你这人又脏又臭,到这里来干什么?” ------------ 七种武器之拳头 2 前面的这块岩石就挡在道路上最险恶之处,一夫当关,他们已经很难闯过。 何况岩石后还不知藏着多少人。 曾珍道,“我只想宰了那王八蛋!” 曾珠道:“你还能宰人?” 曾珍的回答很快:“能!” 曾珠道:“我们去不去宰?” 曾珍道:“去!” 姐妹两二人忽然间就已从轿子旁边冲过去,冲过去时剑已出鞘。 年轻人总是不怕死的。 她们不但年轻,简直还是孩子。 孩子更不怕死。 两个孩子、两把剑,居然还想闯上那岩石,宰了那个跛足的黑衣人。 别人想拉住她们也来不及。 跛足的黑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岩石上冷笑。 曾珍道:“咱们宰了他,看他还笑不笑得出。” 曾珠道:“他笑得比鸭子还难看,我宁可死,也不要看见他笑的模样。” 她们若是死,当然就看不见。 她们简直等于在送死。 她们根本就是去送死。 这跛足的黑衣人虽然没有出手,可是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气势,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占据的岩石地势险恶,而且居高临下。 岩石后必定还有他手下的人。 她们还没有抢攻上去,只听见“啊”的一声,一条人影从她们身旁擦过,忽又停下。 她们还没有看清这个人是谁,就已撞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没有动,她们却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险些又跌在地上。 这个人没有回头。 可是珍珠姐妹已看清了他的背影,只要看清他的背影,谁都可以认出他, 他是个很瘦很瘦的人,背稍稍有点弯,腰却很直。 他的手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几乎已可达到他的膝盖。 无论他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很少会回头的。 这个人是常无意。 曾珠叫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曾珍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常无意不说话,也不回头。 他在瞥着岩石上这个跛足的黑衣人。 黑衣人还在冷笑,忽然道:“你一定有毛病。”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你救了她们,她们反而骂你。没有毛病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常无意不开口” 黑衣人道:“其实你救不救她们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死定了。” 常无意忽然道:“你有手,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跟我动手?” 黑衣人道:“因为我不必。” 这一句话说完,黑暗中就出现了一百个黑衣人——就算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跛足的黑衣人道:“你的剑很快。” 常无意又不开口。 跛足的黑衣人道:“而且你有把好剑。” 常无意不否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那把剑确实是把很难看得到的好剑。 跛足的黑衣人道:“抬轿子的那小伙子的拳头好像也是双好拳头。” 小马的拳头并不好。 小马的拳头太喜欢揍人,尤其喜欢揍人的鼻子,这种习惯并不好。 可是他的拳头确实太快、太硬。 跛足的黑衣人道:“可是我的兄弟们,却还想再试试你们的快剑和拳头。” 他又在咳嗽。 这种咳嗽的声音,当然和轿子里那病人的咳嗽的声音不一样。 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连珍珠姐妹的脸色都变了。 她们虽然不怕死,可是刚才那两次恶战的凶险惨烈,她们并没有忘记。 至少现在还没有忘记。 这一声咳嗽响起,就表示第三次恶战立刻就要开始。 这一战当然更凶险、更惨烈。 这一战结束后,能活着的还有几个人? 想不到就在他的咳嗽声响起的一刹那间,远方也同样响起了一声鸡蹄。 跛足的黑衣人眼神立刻变了,猛一挥手,本来已准备往前扑的夜狼们,动作立刻停顿。 远山下已有白雾升起。 云雾迷离处,又传来一种奇异的乐声,节拍明快而激烈,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无论情绪多低落的人,听见了这种乐声,心情都会振奋。 岩石上的跛足黑衣人却已不见了。 夜狼们又消失在黑夜中。 四面鸡啼不已,黎明已将来临,可是看起来夜色却仍很深。 今天的黎明为什么来得特别早? 乐声仍在继续。 小马放松了紧握的拳头,才发现掌心已经被冷汗湿透。 蓝兰长长吐出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艰苦凶险的一夜,看来总算已过去。 常无意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收缩的瞳孔却已渐渐扩张。 他终于转回身,才发现珍珠姐妹一双发亮的眼睛正望着他。 她们蒙面的黑纱早巳失落。 她们脸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可是这双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柔情和感激。 两上人忽然冲上去,一边一个抱住了常无意,在他脸上亲了亲。 曾珍道:“原来你不是坏人。” 曾珠道:“你也不是木头人。” 常无意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谁也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 小马笑了。 蓝兰也笑了。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眼波中充满了柔情蜜意。 生命毕竟是可贵的。 人生中毕竟还是有许多温情和欢愉。 小马道:“他的脸虽冷,一颗心却是热的。” 蓝兰看着他,眼波更柔,道:“你好象也跟他差不多。”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既然大家都还没有死,腿也没有断,为什么不往前走?” 曾珍嫣然道:“现在他无论多么凶,我都不怕了。” 曾珠道:“因为现在我们已知道,他那副凶样子,只不过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她们虽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却又故意要让常无意能听得见。 等常无意听见时,她们早已溜得远远的。小马大笑,抬起了轿子,刚抬起轿子,笑声突然停顿。他忽然发现黑暗中有三双眼睛在瞪着他。三双狼一般锋利的眼睛,眼睛里仿佛还带种奇异的欲望。 有生命就有欲望。 可是欲望也有很多种,有的欲望引导人类上升,有的欲望却能令人毁灭。 这三双眼睛里的欲望,就是种可以令人毁灭的欲望。——不但要毁灭别人,也要毁灭自己! 人为什么要毁灭自己? 是不是他们已迷失了自己? 小马已看出他们就是刚刚从路上迎面走过去的三个人。 散漫落泊的长发青年。 修长美丽的腿。 ——他们为什么去而复返? 小马故意不去看他们,其实他心里并不是不想多看看那双美丽的腿。 可是他能控制自己。 经过了一次情感上的痛苦折磨后,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一个冲动起来,就不顾一切的少年。 美腿的少女却还是在望着他,忽然大声呼喊道:“喂!” 小马忍不住道:“你在叫谁?” 美腿的少女道:“你!” 小马道:“我不认识你。” 美腿的少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你,才能叫你?” 小马怔住。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互相认得的,她说的话好象并不是没有道理。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小马道:“我不叫喂。” 美腿的少女道:“你叫什么?” 小马道:“别人都叫我小马。” 美腿的少女道:“我却喜欢叫你喂,只要你知道我是在叫你就行了。” 小马又怔住, 人与人之间的称呼,本就没有一定的规则,既然有人可以用“先生、公子、阁下”这一类名称叫他,她为什么不能叫他“喂”? 这少女的思想和行为虽然很激烈,很奇特,却与大多数人都不同。 可是她好象也有她的道理存在。 美腿的少女又在叫:“喂!” 这次小马居然认了:“你叫我干什么?” 美腿的少女道:“叫你跟我走。” 小马又怔了怔,道:“为什么要我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小马虽然一向是个洒脱不羁的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就连他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来。 蓝兰忽然道:‘他不能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我也喜欢他,比你更喜欢他。” 这句话说出来。也同样令人吃惊,这种话本来随时都可以让两个人打起来的。 谁知美腿的少女却好象觉得这种话很有道理。反而问道:“他走了之后,你是不是会很伤心?” 蓝兰道:“一定伤心得要命。” 美腿的少女叹了口气,道:“伤心不好,我不喜欢要人伤心。” 蓝兰道:“那么你就该走。” 美腿的少女道:“你们两个人可以一起跟我走。” 蓝兰道:“为什么要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因为我们那里是个很快乐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们一定比现在快乐得多。” 长发的少年已开了口,道:“我们那里只有欢笑,没有拘束,只有音乐,没有……” 小马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音乐?” 远方的音乐仍在继续。 小马问道:“那就是你们的音乐?” 长发少年道:“朝拜祭礼时一定要有音乐。” 礼乐本就是分不开的。 小马的好奇心又被逗了起来,又问道:“你们朝拜的是什么?” 长发少年道:“太阳。” 小马道:“现在还是晚上,晚上哪里有太阳?” 长发少年道:“今天我们的朝拜祭礼比平时提早了些。” 小马道:“为什么?” 长发少年笑了笑,拍了拍美腿少女的头道:“因为她喜欢你。” 小马立刻明白了。 他们朝拜的乐声一响起,就表示黎明已将来临。 夜狼们就像是魂魄,黑夜一消失,他们就必须消失。 蓝兰抢着道:“就算是你救了我们,他也不会跟你走的。” 美腿的少女道:“你呢?” 蓝兰道:“这里没有人会跟你走。” 美腿的少女道:“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可是只要你们来,无论谁我们都会欢迎。” 她的声音充满诱惑:“你们只要跟着乐声走,就可以找到我们,找到你们平生绝没有享受过的快乐,我保证你们绝不后悔的。” 她转过身,长袍的开襟吹起,她那双修长美丽的腿就完全裸露了出来。 老皮的眼睛发直,连眼珠子都好像快掉了下来。 另一个少女忽然走过去,走到珍珠姐妹面前。 她一直在望着她们。 她的眼睛里竟似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珍珠姐妹竟似已被她看得迷住了。 她走到她们面前时,她们连动都不能动,她就拥抱住她们,在她们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她的手在轻抚着她们的腰。 珍珠姐妹的目光朦胧,眼波带醉,直到她走了很远都没有醒。 第十回 魔女 现在三个人都已走了很久,蓝兰才轻轻吐出口气,道:“这两个女人简直是魔女。” 小马笑了笑,道:“你呢?” 蓝兰不理他,却去问珍珠姐妹,道:“她跟你们说了些什么?” 曾珍的脸红了,道:“她…她问我们是不是处女?” 她们当然还是处女。 蓝兰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曾珍的脸更红,吃吃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蓝兰还想逼着她说,轿子里的病人又开始在不停的咳嗽。 这次他咳得更厉害,本来就有很多种病痛都是在黎明前后发作得最剧烈。 蓝兰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关切和忧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总得先找个地方歇下来。” 她在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没有反对,他也看得出这些人都需要休息。 可是在这狼山上,又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安静休息? 这里几乎没有一寸土地是安全的。 蓝兰转向张聋子,道:“你到狼山来过?” 张聋子点点头。 多年前他就已来过,那时这座山上还没有这么多狼,所以他还能活着下山。 蓝兰道:“这里的人虽然变了,山势总不会变的。” 张聋子承认。 蓝兰道:“那么你就应该能想得出一个可以让我们歇下来的地方。” 张聋子道:“我正在想。” 他已想过很久,想过了很多地方,只可惜他完全没有把握。 突听一个人道:“各位不必再想,再想也想不出的。但是我却可以带你们去。” 星月已消沉,东方已渐渐露出了鱼白。 这个人手里却提着灯笼,施施然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他的衣着和样子看来都像是个生意人,也正是他们到狼山来看到过的最正常的人。 他看来甚至很和气,也很客气。 小马道:“你是谁?” 这人笑了笑,道:“各位请放心,我只不过是个生意人,不是狼。” 小马道:“狼山中也有生意人?” 这生意人道:“只有我一个。” 他又笑着解释道:“因为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才能活下去。” 小马道:“为什么?” 这生意人道:“因为我能跟那些狼大爷们做各式各样的生意,若是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他们有很多事都没有这么方便了。” 他再解释:“那些狼大爷们只会杀人抢钱,不会做生意。” 小马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生意人道:“什么样的生意我都做,我替他们收藏,替他们卖出去,我还会替他们找女人。” 小马笑了,道:“这件事的确重要得很。” 生意人笑道:“简直比什么事都重要。” 小马道:“所以他们舍不得杀你。o 生意人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像捏死只蚂蚁,捏死只蚂蚁有什么用?” 小马道:“没有用。” 生意人道:“所以这儿年来我都太平得很。” 小马道:“你准备带我们到哪里去?” 生意人道:“太平客栈。” 小马道:“狼山也有客栈?” 生意人道:“只有这一家。” 小马道“这家客栈是谁开的?” 生意人:“我开的。” 小马道:“你那里真的很太平?” 生意人笑道:“只要走进我那家客栈,我就负责各位太平无事。” 小马道:“你有把握?” 生意人道:“这是我跟他们约好了的,连朱五太爷都答应了。” ------------ 七种武器之拳头 3 结局 女孩道:“那么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小马跳起来:“我们现在就去。” 这时黑夜还没有来临,满天夕阳如火。 “每天黄昏太阳下山时,最后一道阳光也总是照在湖水上。” “那时你们也有祭祀?” “嗯。” “主持祭礼的也是那位太阳神的使者?” “通常都是。” 小马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喃喃道:“我只希望今天不要例外!” 第十四回 梦中的女人 夕阳满天,夕阳满湖。 在夕阳下看来,这一片宁静的湖水仿仍也有火焰在燃烧着。 湖上飘浮着一条船。 小小的船上,堆满了鲜花,各式各样的鲜花,从远山采来的鲜花。 湖衅只有一个人。 一个就好像黄金铸成的人,金色的袍,金色的高冠,脸上还带着黄金的面具。 他独立在满天夕阳下,满湖夕阳边,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庄严,辉煌而高贵。 小马看见厂这个人。 小马已来了,带着他紧握的拳头来了,但他却看不见这个人的庄严和高贵。 他只看见了这个人邪恶和无耻。 ——世上有多少邪恶无耻的事,都披着美丽高贵的外衣? 小马握紧拳头冲过去:“你就是太阳神的使者?” 使者点点头。 小马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知道我是谁?” 使者又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正在等着你。” 他的声音绝对没有一点儿太阳的热情,却带着种奇异的魅力。 他慢慢接着道:“你若是诚心贩依,我就收容你,引导你到极乐和永生。” 小马道:“死就是永生?” 使者道:“有时是的。” 小马谊:“那么你为什么不去死?” 他的人冲了上去,他的拳头己击出,迎面痛击这个人的鼻子。 就算他明知这个鼻子是黄金铸成的,他也要一拳先把它打成稀烂再说。 他一共打碎了多少鼻子,他已记不清。 他只记得象这么样一拳打出去,是很少会打空的——就算打不中鼻子,至少也可以打肿一只眼睛,打碎几颗牙齿。 他这—拳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也不是什么玄妙的招式。 这一拳的厉害,只有一个字—— 快! 快得可怕! 快得令人无法闪避,无法招架。 快得不可思议。 追风刀丁奇是江湖中有名的快刀,据说他的刀随时可以在一刹那间把满屋子飞来飞去的苍蝇和蚊子都削成两半。 有一次他很想把小马也削成两半,从小马的脖子上开始削。 他的刀锋已经到了小马的脖子上。 可是小马的脖子没有断,因为小马的拳头已经先到了他鼻子上。 他这出手一拳当然比不上小李飞刀,小李飞刀是“出手一刀,例不虚发”的。 可是他也差不了太多。 假如有人替他计算过,他出拳的比例大约是九成九。 那意思就是说,他一百拳打出去,最多只会落空一次。 想不到他这一拳居然又打空了。 他的拳刚击出,这位太阳神的使者已经像风一样飘了出去。 就在这一下午,还不到半天功夫,他的拳头已经打空了两次。 这实在是他一辈子都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忽然发现这位太阳神使者的轻功法,竟好像比君子狼还要高。 使者正在看着他,悠然道:“你打空了。” 小马道:“这一次打空了,还有第二次。” 使者道:“你还想再试试?” 小马道:“只要你的鼻子还在脸上,我的拳头还在手上,我们就永远没完!” 他又准备冲过去。 使者立刻大叫:“等一等!” 小马道:“等什么?” 使者道:“等我先让你看一个人。” 小马道:“看谁?” 使者道:“当然是个很好看的人,我保证你一定很想着她。” 他说得好像很有把握。‘ 小马已经开始有点儿被他打动了。 使者道:“你看过了她之后,如果还想打碎我鼻子,我绝不还手!” 小马不信,却更好奇,忍不住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使者道:“严格说来,现在她已经不能算是人。” 小马道:“不是人是什么?” 使者道:“是女神。” ——那天男孩们当然也要选一个最美丽的女孩子,作他们的女神。 ——现在他们选的居然是个从外地来的陌生女人。 小马的拳放松,又握紧。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不样的预兆,又忍不住问:“她在哪里?” 使者转过脸,通指着湖上的花船:“就在那里!” 夕阳已将消沉,在这将要消沉却还未消沉的片刻间,也正是它最员美丽的时候。 花舟在满湖夕阳中飘荡,看来就象一个美丽的梦境。 可是这美丽的梦,忽然就变成了噩梦。 满船鲜花中,已有个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一个女人。 一个完全赤裸着的美丽女人。 她披散的头发柔美如丝缎,她光滑的躯体也柔美如丝缎。 她的乳房小巧玲珑而坚挺,她的腰胶纤细,双腿笔直。 这正是男人们梦想中的女人,—个只有在梦境中才能寻找到的女人。 但是对于小马来说,这个梦却是个噩梦。 有多少辛酸、甜蜜的往事? 多少永难忘怀的回忆? 多少欢聚? 多少寂寞? 他消沉堕落是为了谁? ——小琳。 他悲伤痛苦是为了谁? ——小琳。 他流浪天涯,是为了寻找谁? ——小琳。 小琳在哪里? ——小琳就在这里。 这个从鲜花中站起来的女人,这个已准备将自己奉献给太阳神的女人,就是他魂牵梦萦、铭心刻骨、永难忘怀的小琳。 小马的手冰冷,全身都已冰冷。 此时此刻,他心里是愤怒? 是悲伤? 是痛苦? 什么都不是。 此时此刻,他心里竟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他的灵魂,他的血,都仿佛—下子被抽光。 只有真正经历过悲痛和打击的人,才能了解他的这个感觉。 小琳呢? 她仿佛已完全没有感觉。 她痴痴地站在花舟上,痴痴地站在鲜花中,她的灵魂,她的血,好像已被抽光了。 早已被抽光了。 她在看着小马,却好像完全不认得这个人。 小马忽然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她听不见。 她已不是她自己,她已奉献给太阳神。 小马冲过去,跃入湖水中。 没有人阻拦。 花舟就在湖心,他用尽全身力气游过去,花舟却已到了另一方。 他再游过去,花舟已远了。 这花舟就象是梦中的花,风中的雾,水中的月,他能看见,却永远捉不住。 夕阳已消沉。 黑暗的夜,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笼罩大地,远山,湖水,都已沉没在黑暗中。 那刚才还在夕阳下发着光的太阳神使者,也已变成了一条黑暗的影子。 可是他仍在,仍在湖畔,冷冷地看着小马在湖水中挣扎、追逐、呼喊。 只可惜他的呼喊永无回应,他追逐的也仿佛是个永远追不上的幻影。 夜色更深,更黑暗。 湖水冰冷。 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刺入他的四肢,他的骨髓。 他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湖水里。 没有水了,有火。 火焰在燃挠。 燃烧着的火焰闪动不熄,让人几乎很难张得开眼睛。 可是小马终于张开了眼睛。 火焰中伤佛也有一个人的影子,火焰又像是鲜花,人仍在花中。 “小琳,小琳。” 他想扑过去,扑向火焰。 ——风蛾为什么要扑火?是因为它愚蠢?还是因为它宁死也要追求光明? 他想扑过去,可是他不能动,他的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已不能动。 幸好他还能看,还能听。 他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老皮。 老皮站在火焰旁,笑嘻嘻地看着他。 也不知是因为火焰的闪动,还是因为他的眼花了,现在这个老皮,看来已不象他以前认得的那个老皮。 以前的者皮虽然皮厚,虽然赖皮,看起来却是个蛮象样的人,高大挺拔、像貌堂堂。 ——一个人若是长得很不象样,怎么能够在外面冒充“神拳小诸葛”,怎么能在外面混吃混喝、招摇撞骗? 可是现在这个老皮样子却变了,竟变得有七八分像疯子、三分像白痴。 以前的老皮一向很讲究衣服,在这种“只重衣冠不重人”的社会里,要想做一个骗子,几件好行头是万万不可少的。 可是现在他居然只穿着条短裤。 小马看着他,心里又在想一件事——一拳打扁这个人的鼻子。 只可惜他连拳头都握不紧。 老皮忽然笑嘻嘻的问:“你看我怎么样?” 小马只能用—个字答复:“哼!” 老皮道:“可是我自己觉得好极了,简直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他笑起来很像白痴:“到了这里后,我才知道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的。” 小马道:“滚。” 老皮谊:“你叫我滚我就滚。” 他居然真的往在地上一躺,居然真的滚走了。 看着他像野狗般在地上打滚,小马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总是他的朋友,现在这个人还能不能算是人? 再想到小琳,想到她很快就会遭到的事,小马更连心都碎了。 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呼喊,只因为他发现那太阳神的使者正在火焰后冷冷的看着他,道:“现在你还有两条路可走。” 小马只有听。 使者道:“如果你真心皈依我,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想死,也方便得很。” 小马真的很想死。 他已救不了老皮,也救不了小琳,他恨不得能立刻投入火焰,让自己全身的骨骼血肉化作灰烬。 可是他又想起了丁喜的话。 丁喜是他的好朋友,是他的兄弟,丁喜一向被人认为是“聪明的丁喜”。 丁喜曾对他说:“死,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法子,只有懦夫才会用死来解脱。”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有决心、有勇气,无论多艰苦困难的事,都一定有法子解决的。” 火焰中仿佛又出现了丁喜的笑脸,笑得那么讨人喜欢,又笑得那么坚强勇敢。 小马忽然道:“我不想死。” 第十五回 狼山之王 使者道:“那么你就该明白一件事。” 小马在听。 使者道:“现在你的命,已经是我的。” 小马道:“我明白。” 使者道:“你准备用什么来换回你的命?” 小马道:“要什么?” 使者道:“蓝兰。” 小马很意外道:“你想要她?” 使者道:“很想。” 小马道:“你不想要轿子里的那个人?” 使者道:“很想。” 小马的心在下沉。 他并不是不很聪明的人,他当然已明白使者的意思:“你要我用她来换小琳?” 使者不否认:“只要你愿你的朋友站在我这一边,他们绝对逃不出我的掌心。” 小马并没有答应。 他不敢答应得太快,他不敢让对方有一点儿怀疑。 过了很久,他才试探着问:“你要我替你做事,当然要先放我走?” 使者道:“当然。” 小马的心在跳:“你相信我?” 使者道:“我相信。” 小马的心跳得更快,道:“你认为我是个随时都会出卖朋友的人?” 使者道:“我知道你不是,但他们并不是你的朋友,老皮却是的,还有小琳。” 小马的心又在往下沉。 使者道:“所以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放你走,在十五日出之前,你若不带他们来,那么你的小琳就……”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 小马更不愿意再听,忽然问道:“我只一有点儿想不通。” 使者道:“你可以问。” 小马道:“你们最恨的本来是我。” 使者也不否认。 小马道:“轿子里那个人,却只不过是个陌生的过路客,而且还有重病。” 使者道:“嗯。” 小马道:“现在你们宁可为了他而放过我,他对你为什么如此重要?” 使者回答得很干脆:“他值钱。” 小马问:“值多少钱?” 使者道:“多得你连做梦都想不到。” 小马没有再开口。 他想吐。 他看见老皮又爬过来,正想吻使者的脚。 他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在一日间就变得如此可怕。 使者道:“你应该感激我,我没有让你吃草,可是我已经给你吃了另一种药!” 小马的指尖冰冷,忍不住问:“什么药?” 使者道:“当然是毒药。” 小马道:“毒药也有很多种。” 使者淡淡道:“十五的日出之前,你若还没有把人带来,你就会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毒药了。” 九月十三,夜。 夜已深,有雾。 太平客栈的窗内仍有灯,从雾中看过去,灯光朦胧如月色。 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他的算盘打得“得得”晌,这正是他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候。 他做的生意从来没有亏过本。 小马冲过去,大声问:“人呢?” 郝生意没有抬头,道:“什么人?” 小马道:“我那些朋友。” 郝生意道:“那些人已经走了。” 小马道:“什么时候走的?” 郝生意道:“当然是算过账才走的,已经走了很久,他们急着赶路。” 小马怔住。 他并没有打算出卖他的任何一个朋友,他回来找他们,只因为现在正是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郝生意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想去追他们?” 小马道:“你知道他们走的哪条路?” 郝生意道:“不知道。” 他掩起账薄,叹了口气,淡淡的接着道:“我只知道无论他们走的是哪条路,都是条死路,所以你就算追上他们也没有用。” 小马瞪着他,突然出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从柜台后揪了出来。 郝生意的脸色白了,勉强笑道:“我说的是老实话。” 小马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就因为他说的是老实话,所以小马才难受。 ------------ 愤怒的小马 武侠小说 <<旧雨楼·古龙《七种武器系列·拳头》——愤怒的小马>> 愤怒的小马 九月十一。 重阳后二日。 晴。 今天并不能算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但却是小马最走运的一天。 至少是最近三个月来最走运的一天。 因为今天他只打了三场架。只挨了一刀。 而且居然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醉。 现在夜已深,他居然还能用自己的两条腿稳稳当当的走在路上,这已经是奇迹。 大多数人喝了他这么多酒,挨了这么样一刀之后,唯—能做的事,就是躺在地上等死了。 这一刀的份量也不能算太重,可是一刀砍下来,要想把一根碗口粗细的石柱子砍成两截,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这一刀的速度也不能算太快,可是要想将—只满屋子飞来飞去的苍蝇砍成两半,也容易得很。 若是三个月后,以这样的刀就算有三五把同时往他身上砍下来,他至少可以夺下其中一两把,踢飞其中一两把,再将剩下来的一下子拗成两段。 今天他挨了这—刀,并不是因为他躲不开,也不是因为他醉了。 他挨这一刀,只因为他想挨这一刀,想尝尝彭老虎的五虎断门刀砍在身上时,究竟是什么滋味。 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直到现在,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一把四十三斤重的纯钢刀,无论砍在谁身上,这个人都不会觉得太愉快。 可是他很愉快。 因为彭老虎现在早巳躺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刀砍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总算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痛苦。 他一直在拼命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因为他拼命想忘记这种痛苦。 他不怕死,不怕穷,天塌下来压在他头上,他也不在乎。 可是这种痛苦,却实在让他受不了。 月色皎洁,照着寂静的长街。灯已灭了,人已睡了,除了他之外,街上几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却忽然有辆大车急驰而来。 健马、华车,簇新的车厢比镜子还亮,六条黑衣大汉跨着车辕,赶车的手里一条乌梢长鞭,在夜风中打得劈拍的响。 他居然好象完全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谁知车马却骤然在他身旁停下,六条黑衣大汉立刻一拥而上,一个个横眉怒目、行动快捷,瞪着他问:“你就是那个专爱找人打架的小马?” 小马点点头,道:“所以你们若是想找人打架,就找对了。” 大汉们冷笑,显然并没有把这条醉猫看在眼里:“只可惜我们并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小马道:“不是?” 大汉道:“我们只不过来请你跟我们去走一趟。” 小马叹了口气,好象觉得很失望。 大汉们好象也觉得很失望,有人从身上拿出一块黑布,道:“你也该看得出我们不是怕打架的人,只可惜我们的老板想见见你。一定要我们把你活生生的整个带回去,若是少了条胳膊断了条腿,他会不高兴的。” 小马道:“你们的老板是谁?” 大汉道:“等你看见他,自然就会知道了。” 小马道:“这块黑布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黑布用来蒙眼睛最好,保证什么都看不见。” 小马道:“蒙谁的眼睛?” 大汉道:“你的。” 小马道:“因为你们不想让我看见路?” 大汉道:“这次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一点1” 小马道:“我若不去呢?” 大汉冷笑,其中一个人忽然翻身一拳,打在路旁一根系马的石桩子上。“咯吱”一声,一根比拳头还粗的石柱,立刻被打成两段。 小马失声道:“好厉害,真厉害。” 大汉轻抚着自己的拳头,傲然道:“你看得出厉害,最好就乖乖地跟我们走。” 小马道:“你的手不疼?” 他好象显得很开心,大汉更得意,另一条大汉也不甘示弱,忽然伏身,一个扫腿,埋在地下足足有两尺的石桩子,立刻就被连根拔了起来。” 小马更吃惊,道:“你的腿也不疼?” 大汉道:“可是你若不跟我们走,你就要疼了,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 小马:“很好。” 大汉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又可以找人打架了。” 这句话刚说完,他已出手。一拳打碎了一个人的鼻子,一巴掌打聋了一个人的耳朵,反手一个肘拳打断了五根肋骨,一脚将一个人踢得球一般滚出去,另一人裤裆挨了一下,已疼得弯下腰,眼泪、鼻涕、冷汗、口水、大小便同时往外流。 只剩下最后一条大汉还站在他对面,全身上下也已湿透了。 小马看着他,道:“现在你还想不想再逼我跟你们走?” 大汉立刻摇头,拼命摇头。 小马道:“很好。” 大汉不敢开腔。 小马道:“这次你为什么不问我‘很好’是什么意思了?” 大汉道:“我……小人……” 小马道:“你不敢问?” 大汉立刻点头,拼命点头。 小马忽然板起脸,瞪眼道:“不敢也不行,不问就要挨揍!” 大汉只有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问道:“很……很好是什么意思?” 小马笑了,道:“很好的意思,就是现在我已准备跟你们走。” 他居然真的拉起车门,准备上车,忽又回头,道:“拿来!” 大汉又吃了一惊,道:“拿……拿什么?” 小马道:“拿黑布,就是你手上的这块黑布,拿来蒙上眼睛。” 大汉立刻用黑布蒙自己的眼睛。 小马道:“拿黑布不是蒙你的眼睛,是蒙我的。”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个疯子,还是已醉得神智不清。 小马已夺过他手里的黑布,真的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然后舒舒服服地往车上一坐,叹道:“用黑布来蒙眼睛,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小马并不疯,也没有醉。 只不过别人要想勉强他去做一件事,就算把他身上戮出十七八个透明窟窿来,他也不干。 他这一辈子中做的事,都是他自己愿意做的、喜欢做的。 他坐上这辆马车,只因为觉得这件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很有趣。 所以现在就算别人不要他去也不行了。 马车往前走时,他居然已呼呼大睡,睡得象条死猪。 “地方到了再叫醒我,若有人半路把我吵醒,我就打破他的头。” 没有人敢吵醒他,所以他醒的时候,马车已停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里。 小马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是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贵美丽的地方,他几乎认为自己还在做梦。 可是大汉们已拉开车门,恭恭敬敬地请他下车。 小马道:“还要不要我把这块黑布蒙上?” 大汉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 小马居然自己又将黑布蒙上了眼睛,因为他觉得这么样更神秘、更有趣。 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人,而且充满了幻想。 传说中岂非有很多美丽浪漫的公主嫔妃,喜欢在深夜中将一些年轻力壮的美男子,掳到她们秘密的香闺中,去尽一夕之狂欢。 也许他并不能算是个美男子,可是他至少年轻力壮,而且绝不丑。 有人已伸过条木杖,让他拉着,他就跟他们走。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地走了很多路。走入了一间充满香气的屋子里。 他也分不出那究竟是什么香气,只觉得这里的香气也是他生平从未嗅到过的。 他只希望拉开眼睛上这块黑布时,能看见一个他平生未见的美人。 就在他想得最开心时,已有两道风声,一前一后向他刺了过来。速度之快,也是他平生未遇过的。 小马自小就喜欢打架,尤其这三个月来,他打架几乎已比别人一辈子打的架加起来还多三百倍。 他喝酒并没有什么选择。茅台也好,竹叶青也好,大曲也好,就算三文钱一两的烧刀子,他也照喝不误。 他打架也一样。 只要心里不舒服,只要有人要找他打架,什么人他都不在乎。 就算对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先打了再说,就算他打不过别人,他也要去拼命。 所以他打架经验之丰富,遇见过的高手之多,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他一听见这风声,已知道暗算他的这两个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所用的招式不但迅速准确,而且狠毒。 虽然他痛苦,痛苦得要命,痛苦得根不得每天打自己三百个耳光。 但是他还不想死,他还想活着再见那个令他痛苦、令他永远无法忘怀的人。 那个又美丽、又冷酷、又多情、又心狠的女人。 ——男人为什么总是要为了女人而痛苦? 急锐的兵刃破空声,已到了他后心和腰。 致命的招式,致命的武器。 小马突然狂吼,就像是愤怒的雄狮般狂吼,吼声发出时,他已跃起。 他并没有避过后面的那件武器,冰冷的利锋,已刺入他的右胯。 这不是要害,他不在乎。 因为他已避开了前面的一击,一拳打在对方的面上。他看不见自己打中的是什么地方,他根本来不及拉下眼睛上的黑布。 可是他耳朵并没有被塞住,他已经听见了对方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种声音虽然并不令人愉快,可是他很愉快。 他痛恨这种在暗地偷袭的小人。 他的右胯上还带着对方的剑锋,剑锋几乎刺在他的骨头上,痛得要命。 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转身,反手一拳打在后面的这个人的脸上,打得更重。 出手的两个人当然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却也被吓呆了。 不是被打晕了,是被吓呆了。 象这种拼命的打法,他们非但没看过,连听都没有听过,就算听见也不相信。 所以等到小马第二次狂吼,两个人早巳逃了出去,逃得比两条中了箭的狐狸还快。 小马听见他们窜出去的衣裤带风声,可是他并没有去追。 他在笑,大笑。 他身上又受了一处伤,胯下挨了一剑,但是人却笑得开心极了。 他眼睛上的黑布还没有拿下来,也不知屋子里是不是还有人躲着暗算他,这种事他真的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他想笑的时候就笑。 ——一个人若想笑的时候都不能笑,活着才真是没意思得很。 这当然是间很华丽的屋子,他眼睛上带着黑布的时候,连想象都不能想象这屋子有多华丽。 现在他总算已将这块要命的黑布拿了下来。 他没有看见人。 最美的人和最丑的人都没有看见。这屋子根本连半个人都没有。 窗子是开着的,晚风中充满了芬芳的花香。 暗算他的两个人,已从窗子上出去,窗外夜色深沉,也听不见人声。 他坐了下来。 他既不想出去追那两个人,也不想逃走,却选了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 ——那些黑衣大汉的老板究竟是谁? 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找他来? 为什么要暗算他? 这一次出手不中,是不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这些事他也没有想。 他有个好朋友常说他太喜欢动拳头,太不喜欢动脑筋。 不管那位大老板还有什么举动,迟早总要施展出来的。 既然他迟早总会知道,现在为什么要多花脑筋去想?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休息休息,岂非更愉快得多。 唯一遗憾的是,椅子虽舒服,他的屁股却不太舒服。事实上,他一坐下就痛得要命。 刚才那把剑,刺得真不轻。 他正想找找看屋子里有没有酒,就听见门外有了说话的声音。 屋子里有两扇门,一扇在前,一扇在后,声音是从后面一扇门里传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年青的女人,声音很好听。 “屋角那个小柜子里有酒,各式各样的酒都有,可是你最好不要喝。” “为什么?”小马当然忍不住要问。“因为每瓶酒里面都有可能下了毒,各式各样的毒都可能有一点儿。” 小马什么话都不再说,站起来,打开柜子,随便拿出酒瓶,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倒得很快,几乎连气都没有喘。一瓶酒就空了,非但没有尝出酒里是不是有毒,连酒的滋味都没有尝出来。 门后的人在叹气道:“这样好的酒,被你这么样喝,真是王八吃大麦,糟塌了粮食。” “不是王八吃大麦,是乌龟吃大麦。”小马在纠正她的用字。 她却笑了,笑声如银铃:“原来你不是王八,是乌龟。” 小马也笑了,他实在也分不清王八和乌龟究竟有什么分别。 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很有趣。 遇见有趣的女人不喝点酒,就像是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样无趣了。 于是他又拿出酒瓶,这次总算喝得慢些。 门后的女人又道:“这门上有个洞,我正在里面洗澡,你若喝醉了,可千万不能来偷看。” 小马立刻放下了酒瓶,很快就找到了门上面的那个洞。 听到有女孩子在屋里洗澡,门上又正好有个洞,大多数男人都不会找不到的。 就算找不到,也要想法子打出个洞来,就算要用脑袋去撞,也要撞出个洞来。 他用一只眼睛凑上去看,只看了一眼,一颗心就几乎跳出胸腔。 屋子里并没有一个女人在洗澡,屋里至少有七八个女人在洗澡。 七八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胴体结实,胸脯饱满而坚挺。 青春,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大的诱感力,何况她们本来就很美,尤其是那一双双修长结实的腿。 她们浸浴在一个很大的水池里,池水清澈,无论你想看什么地方,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只有一个女人例外。 这女人也许并不比别的女孩子更美,可是小马却偏偏最想看看她,那怕只能看到一条小腿也好。 只可惜他偏偏看不见,什么地方都看不见。 这女人洗澡的时候,居然还穿着件很长很厚的黑缎长袍,只露出一段晶莹雪白的脖子。 小马的眼睛就瞧着她的脖子上。 越看不见,越觉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看。天下的男人有几个不是这样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在叹气道:“既然你一定要来偷看,我也没法子,但是你千万不能闯进来,这扇门又没有栓上,只要用力一推就开了。” 小马没有用力去推门,他整个人都往门上撞了过去。 门果然开了。 “扑通”一声,小马也跳进了水池。 其实他倒也并不是故意想跳下去的,可是既然已跳了下去,他也不想再出来了。 跟七八个赤裸着的女孩子泡在一个水池里,这种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女孩子虽然惊呼娇笑,却没有十分生气害怕的样子。 对她们来说,这种事反而好像不是第一次。 其中当然有人难免要抗议:“你这人又脏又臭,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马口才并不坏:“就因为我又脏又臭,所以才想来洗个澡。你们能在这里洗澡,我当然也能在这里洗澡。” “既然是洗澡,为什么不脱衣服?” “她能够穿衣服洗澡,我为什么不能?”他居然答得理直气壮。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摇着头,叹着气道:“看来你的确也要洗个澡了,可是你至少也该先把鞋子脱下来。” 小马道:“脱鞋子干什么?连鞋子一起洗干净,岂非更方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看着他,苦笑道:“别人要你做的事,你偏偏不做;不要你做的事,你反而偏偏要做。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小马笑道:“没有,连一点儿毛病都没有,我这人的毛病至少有三千七百八十三点。”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眨了眨眼道:“不管你有多少点毛病,我们的洗澡水,你可千万不能喝下去。” 小马道:“好,我绝不喝下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狗屎你也不能吃。” 小马道:“好,我绝不吃。”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了,吃吃地笑道:“原来你这人还不太笨,还不算是条笨驴。” 小马道:“我本来就不是笨驴,我是条色狼,不折不扣的大色狼!” 他果然就立刻作出色狼的样子。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立刻就显得很害怕的样子,躲到一个女孩子的背后,道:“你看她怎么样?” 小马道:“很好。” 这女孩子的确很好,“很好”这两个字包括了很多种意思——迷人的甜笑、青春的胴体、笔直的腿。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松了口气,道:“她叫香香,你若要她,我可以叫她陪你。” 小马道:“我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她今年才十六岁,她真的很香。” 小马道:“我知道。”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还是不要?” 小马道:“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笑道:“原来你并不是个真的色狼。” 小马道:“我是的。”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又开始有点紧张了,道:“你是不是想要别人?” 小马道:“是。”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是要谁?这里的女孩子你可以随便选一个。” 小马道:“我一个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道:“你想要两个、三个也行。” 小马道:“她们我全都不要。”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完全紧张了,道:“你……你想要谁?” 小马道:“我要你。” 这句话说完,他已跳起来,扑过去。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也跳起来,把香香往他怀抱里一推,自己却已跳出了水池。 一个冰冷柔滑的胴体骤然倒入自己的怀抱里,很少有男人能不动心的。 小马却不动心。 他一下子就推开了香香,也跳出水池, 穿衣服洗澡的女人绕着水池跑,喘着气道:“她们都是小姑娘,我却已是个老太婆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我?” 小马道:“因为我偏偏喜欢老太婆,尤其是你这样的老太婆。” 她当然不是老太婆。 也许她的年纪要比别的女孩子大一些,却显得更成熟、更诱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